扬州城的夜色,总比别处多了几分黏稠的湿意,仿佛连月光都被那纵横的水网切割得支离破碎。漕帮小头目胡三,揣着怀里刚赢来的几两碎银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码头的青石板路上。他心情不错,虽然只是赌桌上微不足道的小胜,却也足够他去“十里香”打上几角劣酒,再切上半斤猪头肉,慰藉一下被江风吹得麻木的肠胃。
胡三在这扬州码头上,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手下管着十几号苦力,几条跑短途的旧船,与漕运衙门的一些胥吏也能说得上话。更重要的是,他偶尔会接一些“海鹄子”指缝里漏出来的私活。“海鹄子”是江上神秘的影子,胡三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他们出手阔绰,要求严苛,运送的货物也往往讳莫如深。他不敢多问,也从不深究,在这江上讨生活,知道的越少,脖子上的脑袋才越稳当。
就在他快要走到自家那艘略显破旧的“越鸟”号停泊的小码头时,两个黑影如同从墙角的阴影里剥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胡三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他认得其中一人,是漕运衙门里一个颇有实权的书办,姓钱,平时见面也会点头哈腰喊他一声“三爷”。但此刻,钱书办脸上没有丝毫往日的熟络,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而钱书办身旁那人,身形瘦高,裹在一件深色的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巴。此人周身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让胡三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胡三,”钱书办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这位先生有事找你。”
胡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堆起惯有的谄笑:“钱爷,这位爷,找小的有何吩咐?但凡小的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那斗篷人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侧头,钱书办会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们走。”
胡三心中忐忑,却不敢违逆。这两人显然来头不小,尤其是那个不说话的斗篷人,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他只好跟着两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远离主航道、堆放废弃木料和破渔网的偏僻货仓。
货仓内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和鱼腥混合的怪味。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防风马灯挂在中央的梁上,发出昏黄摇曳的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钱书办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白花花耀人眼目的银锭。
胡三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银子,几乎要冒出绿光。这一箱,少说也有五百两!是他跑船几年都挣不来的巨款!
“这……这是……”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斗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着朽木,在这空旷的货仓里显得格外瘆人:“有批货,需要借你的船和路子走一趟。明州港,酬金,三百两。事成之后,另有二百两奉上。”
五百两!胡三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理智。但他能在码头混迹多年,靠的就是一份底层生存的狡黠和警惕。他强行压下心头的贪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爷要运的是什么货?规矩您懂,这江上、海上,有些东西……它沾不得。”
斗篷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淡淡道:“一批上好的‘徽墨’与‘宣纸’,送给明州一位喜好风雅的贵人。只是货物金贵,包装需格外谨慎,不能受潮,更不能有丝毫磕碰。路上不得开箱查验,必须原封不动送达。”
徽墨?宣纸?胡三愣了一下。这些虽是值钱的文房清玩,却绝非违禁之物。对方开出如此天价,仅仅是为了运送一批笔墨纸砚?这未免太过蹊跷。
他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爷,不是小的不信您,只是这酬金……未免太丰厚了些。而且不准开箱……这不合江上的规矩啊。”
钱书办在一旁冷冷插话:“胡三,先生肯用你的船,是看得起你。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只需记住,把这批货平安送到明州,自然有人接应。银子,一分不会少你的。”
斗篷人的目光透过帽檐的阴影,落在胡三脸上,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窥他内心的挣扎。“你可以选择不接,”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悸,“扬州码头上,想接这趟活的人,不止你一个。”
胡三额角渗出了冷汗。他看看那箱诱人的白银,又看看斗篷人那深不见底的阴影,最后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钱书办。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进来了。拒绝?恐怕今晚就走不出这个货仓。答应?前面或许是锦绣前程,也或许是万丈深渊。
他想到了家里卧病在床的老母,想到了赌坊里欠下的印子钱,想到了码头上那些看他眼色行事的苦力……五百两银子,足以改变他的一切。
贪婪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把心一横,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对着斗篷人深深一揖:“爷既然信得过小的,小的必当竭尽全力!保证将这批‘徽墨宣纸’原封不动、毫发无损地送到明州!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斗篷人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表态并不意外。“很好。三日后,子时,东郊三号码头,会有人将货物送上你的船。记住你的承诺,路上,管好你自己和你手下人的眼睛和嘴巴。”
说完,他不再多看胡三一眼,转身便融入了货仓深处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钱书办意味深长地看了胡三一眼,也快步跟上,消失在门外。
货仓内,只剩下胡三一人,对着那箱冰冷的白银,和一颗因为恐惧与贪婪而剧烈跳动的心。他用力抓起几锭银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反复告诉自己,只是运一批文房用品,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完这一票,就能翻身了!
他却不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和他的“越鸟”号,就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他们成了一枚浸满毒液的诱饵,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抛向了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江心。而这道投向张谏之的死亡阴影,其第一笔浓墨,已然在这昏暗的货仓里,悄然落下。
胡三费力地抱起那箱沉重的银子,步履蹒跚地走出货仓。外面的夜风吹在他发热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坠入冰窟般的、事后才会袭来的深深寒意。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绝非仅仅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