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府正堂,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新任江南道黜陟使张谏之躬身立于堂下,而总揽江南事务、奉旨节制的同平章事李昭德,则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沉如水。堂内除了几名李昭德带来的亲随,再无旁人。
李昭德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张谏之,目光如同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李昭德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青石地面上:
“张谏之。”他直呼其名,不带任何官职称谓,“你的奏章,写得好啊。忧国忧民,洞察秋毫,将江南说得如同修罗地狱,危在旦夕!更是将朕……将朝廷说得如同聋瞽一般,非要你张谏之,持一柄尚方宝剑,才能廓清这江南妖氛!”
张谏之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雷霆之前的静默,他深吸一口气,保持躬身姿态:“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据实陈奏,江南漕运之弊,冯郑勾连之疑,确已到了非重典不能整治的地步!下官所为,皆是为国……”
“为国?”李昭德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他甚至拍案而起,手指几乎要点到张谏之的鼻梁上,“好一个为国!你眼里只有你的漕运,你的冯家,你的疑案!你可曾想过朝廷的体统?想过陛下的难处?想过这江南的稳定,关系到北方前线的粮饷,关系到神都百万军民的生计!”
他绕着张谏之缓缓踱步,语速不快,却一句比一句更重:
“你上任才几天?啊?!锁拿漕司文书,惊动码头势力,打草惊蛇,弄得整个江南官场人心惶惶,漕运几近停滞!你查到了什么?啊?!除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吏‘意外’身亡,除了几条记录不清的破船,你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能指证哪位朝廷大员,能扳倒哪家名门望族?”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根本不给张谏之辩解的机会。
“没有!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一腔热血,只有横冲直撞!你这是在查案吗?你这是在捅马蜂窝!你这是在逼着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狗急跳墙!”
李昭德停下脚步,站在张谏之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带着一种混合着失望与愤怒的冰冷:
“你以为陛下给你这黜陟使之权,这便宜行事之权,是让你像一头蛮牛一样,在这江南横冲直撞,把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吗?糊涂!”
他猛地一挥袖袍,带起一阵冷风:
“陛下是要你查案!是要你找到确凿的证据,是要你稳、准、狠地拔出毒瘤!不是要你弄得天下大乱,最后还要朝廷,要陛下,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张谏之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李相!下官并非鲁莽行事!周安之死绝非意外,王癞子亡得蹊跷,还有那‘海鹞子’团伙,疑似走私矿石!这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庞大的网络!若不大胆切入,深入调查,如何能撕开他们的伪装?难道要等他们自行暴露吗?他们只会藏得更深!”
“大胆切入?深入调查?”李昭德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张谏之,你告诉本官,你现在切入到了什么?调查到了什么核心?你动的,都是些外围的虾兵蟹将,死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弃子!真正的幕后之人,此刻恐怕正在暗处嘲笑你的无能,嘲笑朝廷用人之失!”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你可知,因为你这几日的‘大胆’,漕运已有延误之险?你可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你,等着你犯错?你可知,若因你之故,致使江南动荡,漕运断绝,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你九族担待得起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张谏之耳边炸响。他脸色微微发白,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对手,更来自眼前这位代表着朝廷意志的监军。
李昭德看着他倔强而又略显苍白的脸,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冰冷:“张谏之,本官知道你心有抱负,想为朝廷效力,想查明真相。但为官之道,尤其是查案之道,讲究的是谋定而后动,是证据确凿,是顺势而为,而不是凭着一时意气,行那匹夫之勇!”
他坐回主位,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威严:“从今日起,你所有重大行动,必须事先报于本官知晓,获准之后,方可施行。漕运衙门之档案,继续核查,但不得再擅自拘押人犯。码头市井之调查,暂缓进行,以免再生事端。你的重点,先给本官放在理清现有线索,找到切实不移的铁证上!没有铁证,一切都是空谈!”
这几乎是将张谏之的手脚捆住了一半。
张谏之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李昭德的话有道理,是老成谋国之见。但他更清楚,对手不会给他慢慢收集铁证的时间和时间。他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李昭德却已闭上双眼,挥了挥手,不容置疑地道:“不必多言!按本官说的去做!退下吧!”
张谏之看着李昭德那不容置疑的神色,知道今日已无法改变其决定。他咬了咬牙,将满腹的不甘与愤懑强行压下,深深一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下官……遵命。”
他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正堂。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前路更加迷茫,仿佛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而李昭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江南的棋局,因为这第一次正面交锋,变得更加微妙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