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神宫前的广场,陷入了奇异的凝滞。
风拂过旌旗的猎猎声,远处洛水隐隐的流淌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在此刻都变得清晰可闻。成千上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钉在场中那袭灰衣之上。
东瀛高僧玄海拂袖坐下的动作,带着败北的狼狈与不甘,更像是一记无声的惊堂木,拍定了这场法义交锋的胜负。然而,这寂静之中蕴含的,远非简单的胜败所能概括。
高台之上,垂帘之后,武则天端坐的身姿未有丝毫改变,唯有那搭在赤金法衣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凤目之中,锐利的光芒流转不定。这空行,第一次开口,以“破执”平息纷争,已显其慧根深种;此番再度出手,面对东瀛僧人步步紧逼的诛心之问,其应对更是堪称绝妙。
她亲眼见他如何信手拈来《法华》、《涅盘》,将“本具佛性”与“勤修解脱”这看似矛盾的二者圆融统一,堵死了“狂禅邪见”的指控;又如何轻描淡写,以“药无高下,对症者良”的譬喻,将激烈对立的禅净之争化解于无形,反指对方心存分别才是障道之因。这已非简单的口舌之利,这是真正贯通了经藏,超越了宗派门户之见,直抵佛法那浩瀚核心的智慧。
“融汇百家,圆融无碍……” 女皇在心中默念,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涌动。如此人才,若能为其所用,以其无碍辩才与超然地位,足以在思想上稳固她武周天下的根基,压制一切潜在的异议声音。然而,此人底细不明,心思深沉如海,那份悲悯与超脱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目的?他今日锋芒毕露,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驾驭得好,是无双国器;驾驭不住,恐成心腹大患。女皇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那节奏,透着深思与审慎。
而在下方的僧众之中,这寂静则蕴含着更多的震撼与自我怀疑。那些原本因宗派之别、法义之争而面红耳赤的高僧大德们,此刻多数垂首敛目,心中波澜起伏。
尤其是那些恪守一经一论、一宗一派的法师,空行那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的引经据典,仿佛在他们坚固的学术壁垒上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窥见了窗外更为广阔的天空。原来,《法华》的“性具”与《涅盘》的“修证”可以如此和谐?原来,禅门的“顿悟”与净土的“念佛”并非水火,皆是佛陀慈悲应机的方便?这种圆融的见解,冲击着他们多年形成的知见,带来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感,随之而来的,却是对自身所学是否局限、是否同样落入“法执”的深深反省。
一些年轻些的僧侣,则几乎难以抑制眼中的崇拜之光。空行那灰衣陋衫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已与传说中那些游戏人间、智慧如海的菩萨、罗汉重叠。他不依附任何权势,不归属任何门派,仅凭自身对佛法的彻悟,便让东瀛高僧铩羽而归,让满座缁素无言以对。这是何等的风采!何等的境界!
至于更外围的普通民众与低级官吏,他们虽不能完全理解那些精深的法义,却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他们看到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大师们,在一个看似贫苦的行脚僧面前哑口无言;他们感受到那灰衣僧人不疾不徐的话语中,蕴含的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一种混杂着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我朝亦有如此神僧”的隐秘自豪感,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
空行依旧站立在原处,仿佛周遭一切的寂静、震撼、思量都与他无关。他微微合眼,如同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辩驳只是随缘度化,风过无痕。然而,他那平静的身影,在此刻的万象神宫前,却仿佛一座突然崛起的孤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也搅动了所有的思绪。这场无遮大会,因他的存在,已然偏离了许多人预设的轨道,驶向了一个未知的,却注定更加波澜壮阔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