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颗“终焉黑点”高悬。
那是极致的毁灭凝聚成实体,是堕神被彻底激怒后不惜代价的杀招。黑点周围的时空已经模糊,光线在那里断绝,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在微微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若被击中,这片区域将被从世界画布上彻底擦除,无论是物质、能量、还是底层的规则结构。
联军残存的代理人眼中已浮现绝望。他们能活到现在,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心志如铁的强者,但面对这种层次的攻击,凡俗手段已毫无意义。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人闭上眼,等待终末降临。
只有两个人,目光死死锁在战场中央那尊刚刚稳固的傩神虚影上。
柳七的手按在心口,金蚕蛊最后的链接传递着她微弱的生命力和全部的信念。张九斤撑着断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白布满血丝,像是要把自己的意志也灌注过去。
他们信他。
从阴婚客栈并肩,到血棺列车生死,再到黄三爷燃尽生命的骸骨守护……他们一路走来,看着他从一个被迫卷入的敛容师,一步步走到如今,站在神与人的边界。
所以,信他,就算对面是真正的神只,信他能赢!
战场中央,傩神虚影核心。
陈渡的意识晶体平静地运转着。
面对那五颗足以终结一切的终焉黑点,他没有恐惧,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立刻调动新生神格的全部力量去硬撼。
一个清晰的、超越战术层面的战略判断,从神格的分析模块中得出:
硬拼,即便能挡住,这片区域、包括身后所有幸存者,也将在余波中灰飞烟灭。新生神格尚未熟悉,仓促对轰,胜算不足五成。
必须用更高明的方式。
于是,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傩神虚影,那刚刚凝实、散发着浩瀚神威的巨大存在,缓缓地……盘膝坐下了。
不是攻击姿态,不是防御姿态,而是一种古老、庄严、仿佛要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坐定”姿态。
虚影坐下的瞬间,它脚下那原本只是微光的地面,骤然变得清晰、厚重。泥土的质感、青草的脉络、甚至隐约的流水声,都在这一刻变得真实可感——那是神性基石中“社稷守护”烙印与骸骨碎片“土地”倾向被彻底激发的表现。
他仿佛不是一尊刚诞生的神只,而是一棵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古木,一座守护此方水土千万年的山岳。
然后,傩神虚影抬起了巨大的“双手”。
左手掌心向上,平托于腹前。
右手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微曲,做了一个古老、玄奥、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书写”或“点化”的手势。
这个姿势,这个神态……
张九斤瞳孔骤缩。
他脑中瞬间闪过祖父那本破旧笔记上的插图,闪过某些即将失传的典籍中的只言片语。
“傩祭……这是太古傩祭中,‘请神定序’的核心仪轨手势!”他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他不是在战斗,他是在……完成仪式!”
没错。
陈渡从一开始就明白,【太古傩祭】远未结束。
从他在殡仪馆地下室,以左眼(傩瞳)为引,结合祖父留下的傩面残片和自身濒死的决意,强行启动这个禁忌仪式开始,这个仪式就一直在进行。
它跨越了尸王娶亲、阴婚客栈、长安鬼市、金沙古国、故宫阴兵……贯穿了他整个蜕变之路。它吸收了他每一次生死关头的感悟,每一次对民俗真意的理解,每一次伙伴牺牲带来的冲击。
仪式需要的“祭品”,是他一路走来的全部经历与情感。
仪式需要的“祭坛”,是整个诡序之境与现实世界交错的这片战场。
仪式需要的“祭司”,是此刻所有心怀“驱邪”、“守护”、“安宁”愿望的生灵。
而现在,是完成仪式最后一步——“神临定序”——的时候了。
“嗡——!”
傩神虚影的眉心处,一点璀璨到无法直视的光芒亮起。
随即,那点光芒脱离了虚影,缓缓飘飞出来,悬浮在战场正中心,离地约十丈的高度。
那是一颗……眼睛。
陈渡的左眼。
曾经属于人类陈渡的左眼,此刻已经彻底化为神性仪式的核心载体。
它的大小与常人眼睛无异,却散发着比太阳更古老、比深渊更深邃的气息。瞳孔不再是人类的结构,而是化为无数层细密的、旋转的傩面虚影叠加,每一层傩面都对应着一种情绪、一种神职、一段古老的祭祀记忆。眼白部分,密密麻麻的《洪范》金色铭文如同活物般流转、组合,阐述着天地秩序的至理。
现实锚点,显现!
左眼出现的瞬间,一股无形却浩瀚的“场”以它为中心,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
这“场”并非能量冲击,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直达意识与存在根源的“共鸣频率”。
第一个产生反应的,是柳七。
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陈渡的方向,突然,脑海中那些属于苗疆巫祝传承的、最古老晦涩的密咒,不受控制地自动涌现。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一个苍凉、古朴、带着山野草木气息的音节,从她唇间艰涩地吐了出来:
“阿普格蚩,佑我苗疆,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不是她主动念诵的!是那股“场”在引动她血脉深处、意识底层的传承烙印!
紧接着是张九斤。
他手中断裂的赶尸棍微微震颤,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儿时在湘西老宅听祖父哼唱过的、最古老的赶尸安魂调子,自然而然地从他胸腔里升起,化作低沉、肃穆、仿佛能安抚亡魂的吟唱:
“日落西山呐……天地昏,阴阳路上……莫回头……”
然后是战场上所有残存的联军代理人。
一个来自东北的出马弟子,突然双膝一软,以古老礼节跪地,口中不由自主地诵出请仙调: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有事则请老仙家,无事不敢乱惊坛……”
一个来自东南沿海的渔民后代代理人,眼泪莫名涌出,用家乡俚语哼唱起几乎失传的《祭海谣》:
“妈祖娘娘显灵光,风调雨顺保平安……恶浪凶涛快快退,送我儿郎早归还……”
一个佛门俗家弟子打扮的代理人,双手合十,庄严佛号脱口而出: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
一个道士装扮的,脚踏禹步,手掐法诀,诵起《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
甚至……那些在战斗中被陈渡神光净化或感召的、少数还保留一丝灵智的低阶副本生物——一只浑身伤痕、眼眸却恢复些许清明的石狮,一株从焦土中顽强冒出新芽的槐树精残魂,几个徘徊在战场边缘、被秩序气息吸引而来的无害游魂……它们也发出了意义不明、却充满“安宁”、“归处”渴望的呜咽、低吟或自然摇曳的沙沙声。
乱了。
起初,声音极其杂乱。
苗语咒文、湘西小调、佛号、道经、各地傩戏片段、民间祈愿、精怪低鸣……成千上万种不同的语言、腔调、韵律,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爆发出来。
但奇迹般地,这种“杂乱”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悬浮于空中的左眼——仪式核心——微微转动。
瞳孔中旋转的傩面开始调整频率,眼白上的《洪范》铭文光芒大盛。
那股笼罩全场的“共鸣频率”开始主动调和、引导。
杂乱无章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充满智慧的大手梳理、编排。
不同的语言开始失去“语种”的隔阂,不同的腔调开始向某个古老的基准音靠拢,不同的韵律被统一到一个宏大、缓慢、充满神圣叙事感的节奏之中。
它们没有变成同一种声音,却奇妙地和谐起来。
苗疆密咒的苍凉,融入了湘西安魂调的肃穆;佛号的慈悲,汇入了道经的玄奥;各地傩戏的粗犷野性,与民间祈愿的质朴真诚交织;就连精怪游魂的低吟,也成了这宏大交响中不可或缺的、属于“自然”与“灵”的底色。
最终,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恢弘、古朴、厚重、仿佛来自文明长河源头、又蕴含着亿万生灵最朴素愿望的集体诵念之音。
这声音不再属于任何个人,甚至不再属于某个时代。
它是跨越时空的“驱邪”之愿的共鸣。
是“守护家园”之心的齐唱。
是“渴望安宁”之魂的祈祷。
是文明在面对“混乱”与“毁灭”时,本能发出的、最深沉的集体呐喊。
声音汇聚成无形的洪流,向上奔涌,注入那颗悬浮的左眼。
左眼的光芒越来越盛,瞳孔中的傩面旋转越来越快,《洪范》铭文如同被点燃的黄金,流淌出实质性的光辉。
整个【太古傩祭】仪式,吸收着这来自众生、跨越族类、贯通古今的庞大“愿力”,走向最终的完成。
而高天之上,那五颗终焉黑点,也终于压缩到了极限。
堕神发出了无声的、充满怨毒与毁灭意志的尖啸。
五道纯粹到极致的、抹杀一切的漆黑光束,撕裂时空,朝着下方那枚“刺眼”的光源——陈渡的左眼,以及左眼下方盘坐的傩神虚影——轰然落下!
毁灭的终章,与新生的仪式,在这一刻,迎头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