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抵达月港时,恰逢荔枝挂满枝头的时节。市舶司驿馆外的老荔枝树结满了鲜红的果实,像一串串垂落的玛瑙,却丝毫勾不起他的兴致。这位翰林院编修的行囊里,除了换洗衣物,便是工部特制的天平、量杯、成色镜,还有一叠厚厚的稿纸 —— 他要解开西班牙银币的秘密,更要为大明找到一条不吃亏的贸易路径。
徐大人,银库已备好。 张瀚亲自陪同他前往市舶司银库,库门是用厚达三寸的楠木制成,上着三道铜锁,钥匙分别由市舶司、水师和泉州府衙掌管。推开库门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金属与樟木的寒气扑面而来,一百只木箱整齐排列,每只箱子上都贴着 西班牙银币 的封条,标签上用朱笔写着 壹千枚 的字样。
徐光启没有急于开箱,而是先让人取来大明的官铸纹银、民间流通的碎银、甚至几枚日本的永乐通宝,一一摆在案上。先定标准。 他对随行的银匠说,把纹银的成色、重量都测清楚,才能做比对。
银匠老周拿出祖传的成色镜,对着阳光反复查验:回大人,官铸纹银成色八成五,每两重三十六克;民间碎银参差不齐,最好的也只有七成五,最差的掺了三成铅。
徐光启在稿纸上记下数据,又让人打开一箱西班牙银币。银币滚落桌面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碎玉相击。他拿起一枚放在掌心,直径约一寸,边缘有均匀的齿纹,正面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头像,鼻梁高挺,胡须卷曲,背面是交叉的权杖与宝剑,中间刻着
的标记 —— 后来他才从通事口中得知,这代表着八里亚尔的重量。
徐光启一声令下,老周将银币放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放上标准砝码。天平横梁缓缓平衡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 七钱二分,不多不少。连续称量十枚,误差皆在分毫之间,最沉的七钱二分三厘,最轻的也有七钱一分八厘。
怪哉。 张瀚忍不住惊叹,我大明铸钱,十枚里能有三枚足重就不错了,他们竟能做到如此精准?
徐光启没接话,又让人取来坩埚。老周用特制的小钳夹起一枚银币,放进烧得通红的坩埚里,银币很快熔成银白色的液体,表面浮起一层极薄的氧化物。待冷却后,徐光启用小刀刮去氧化层,露出的银块色泽纯净,几乎看不到杂色。
成色至少九成。 老周用成色镜反复查看,语气里满是惊叹,比咱们的官银高出五个成色!
为求极致精准,徐光启让人取来二十枚银币,分成两组做熔解试验。一组直接熔化称重,计算纯银含量;另一组则用硝酸溶解,测量溶液中的含银量 —— 两种方法得出的结果惊人地一致:每枚银币含纯银 6.48 克,占总重量的 91.7%。
这便是他们敢用银币交易的底气。 徐光启在稿纸上画出银币的剖面示意图,标注出纯银与铜锌合金的比例,以九钱二分的银料,能铸出十枚七钱二分的银币,看似吃亏,实则靠成色稳定抢占市场。 他想起京城钱铺里常有的纠纷,商人们为碎银成色争吵不休,甚至要当场熔银验看,而这种标准化的银币,恰恰能省去这些麻烦。
接下来的三日,徐光启将自己关在银库旁的小屋里,系统研究银币的铸造工艺。他发现银币边缘的齿纹深浅一致,绝非手工敲打而成,必然是用精密模具压制。更令人称奇的是币面图案,国王头像的发丝、权杖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比大明铜钱的铸造工艺精细数倍。
请张大人找来几位老铸工。 徐光启对张瀚说。当漳州府最资深的铸钱工匠见到银币时,无不啧啧称奇。这模具定是用钢刀精雕细琢, 白发老匠抚摸着币面,咱们的泥范铸钱,根本达不到这般精度。
徐光启趁机追问:若我大明仿制此币,可行否?
老匠摇头叹息:难。不说钢模工艺,单是这成色管控就难如登天。咱们铸钱时,铜银配比全凭经验,哪能做到每枚都分毫不差?
这番话让徐光启陷入沉思。他在报告中写道:西夷铸币,有三长可取:一曰成色恒定,二曰形制统一,三曰工艺精密。我大明若能效仿,可杜私铸之弊,利商贸流通。 他特意附上银币与大明制钱的对比表,用数据证明标准化货币的优势。
研究期间,徐光启微服走访了月港集市。在一家布庄,他看到掌柜收到银币时,只需看一眼齿纹便知真伪,称重时也无需像对待碎银那般反复切割核验。一枚顶七钱二,童叟无欺。 掌柜用银币结账时,连算盘都不用打,效率远超用碎银交易。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些银币已开始在民间流通。船工们领到用银币发的工钱,直接拿去买米购布;甚至有农户用两枚银币换了一头耕牛,交易双方都觉得比用稻谷折算方便得多。这银币轻便易携,成色又足, 陈老大一边用银币付账,一边对徐光启说,跑南洋的商人都愿带它,比带着沉甸甸的银锭省心。
但隐患也随之显现。有不法之徒用铅芯镀银仿制假币,虽做工粗糙,却也骗了不少乡野村民。徐光启让人收集了几枚假币,与真币对比后,在报告中补充道:需刻书广布辨别之法,教民识别齿纹、成色、重量三要素,以防伪币流通。
七月中旬,《西班牙银币考》终于定稿。徐光启将研究过程分为 形制篇 成色篇 流通篇 仿铸篇
四卷,洋洋洒洒三万余字,不仅有精确的测量数据,还配有二十余幅插图,从银币的铸造工艺到流通利弊,分析得淋漓尽致。
一枚银币合纹银七钱二分,此为公允之价。 他在结论中写道,用此币交易,我大明每万两可多得纯银六百两,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报告送达北京时,朱翊钧正在查看蓟州军饷的账目。连年边患让军饷开支日益吃紧,看到徐光启的建议,皇帝眼前一亮:用西夷银币发饷,既省去熔铸之繁,又能让士兵得实惠,好主意!
他当即下旨:月港所收西班牙银币,三成送工部铸币局,按七钱二分折算熔铸万历通宝;七成解往蓟州、辽东,充作军饷。 又特别叮嘱,让户部刊印《银币辨伪图》,发往各地钱铺市集。
旨意传到蓟州军营时,正值发饷之日。当士兵们领到闪着白光的西班牙银币,起初还有些抵触 —— 毕竟上面印着 洋人头像。但当他们拿着银币去军营外的商铺购物,发现掌柜愿意多给两成货物时,态度顿时转变。
这银子成色足,比以前发的饷银实在! 老兵王二柱用三枚银币买了一坛酒、两斤肉,比往常多换了半斤酱菜,听说在张家口,这币能换更多皮毛!
消息传回北京,朱翊钧正在与内阁大臣议事。张四维奏请:陛下,既然银币好用,不如令工部仿制,以补国库之缺。
朱翊钧却摇头:仿铸不难,难在信誉。西夷银币行之百年,方有今日信誉。我大明若要铸新币,需先立规矩,再求精密,不可操之过急。 他看向徐光启,你继续研究西夷铸币之法,待时机成熟,再议仿铸之事。
徐光启躬身领命,心中已有了新的研究方向。他打算将西洋算学与传统铸币工艺结合,尝试制定一套精准的银铜配比公式 —— 这不仅是为了仿制银币,更是为了建立属于大明的货币标准。
月港的银库依旧繁忙,西班牙银币源源不断地流入,又化作军饷、税银流向大明各地。张瀚站在码头上,看着水师战船押送银币北上,忽然明白皇帝的深意:这些西洋银币,不仅是贸易的媒介,更是大明了解世界的镜子。
而那枚被徐光启反复称量的银币,此刻正躺在御书房的案上。朱翊钧用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齿纹,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正在苏醒的世界。他知道,银币的学问背后,是文明的碰撞与交融 —— 而大明,必须在这场碰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银库的账目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的数字记录着一场静悄悄的变革:七月,西班牙银币入库十万两,兑换纹银七万二千两;八月,出库四万两熔铸万历通宝,六万两解往边关;九月,月港商户开始用银币结算,交易额占比达三成...... 这些数字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新的贸易秩序正在形成,而大明,正以从容的姿态,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