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六年正月十五，月港的潮水带着咸腥的暖意漫过码头。新落成的市舶司衙署前，两盏大红灯笼在海风里摇晃，朱漆大门上悬挂的 奉旨通商 匾额，在晨光里泛着庄重的光泽。百姓们像赶庙会似的涌来，黑压压的人头从码头一直排到街口，孩子们爬到货栈的屋顶上，手里攥着用红纸剪的小旗子。
听说了吗？今天能看见红毛夷！ 卖糖画的老汉举着刚做好的糖人，给围观的人指方向。他说的 红毛夷 是荷兰商人，昨天就有三艘夹板船停在港外，船帆上画着奇怪的徽章，引得渔民们划着小舢板围观了半宿。
陈老大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手里捧着给市舶司提举周起元的谢礼 —— 一筐刚打上来的大黄鱼。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船工，都是去年还在偷偷走私的汉子，如今腰里别着市舶司发的 船户执照，脸上的焦虑被期待取代。
陈大叔，您说这税吏会不会刁难咱？ 年轻的船工阿福攥着执照的手直冒汗。他爹十年前因走私被砍头，至今坟头的草都没除干净，想起这事就心里发怵。
陈老大拍着他的肩，指了指人群里穿青袍的税吏：你看，他们手里拿着的是
标准量具 ，跟清丈土地的铜尺一个道理，一尺就是一尺，谁也做不了假。
说话间，周起元带着属吏走出衙署。这位从户部调来的中立派官员，特意穿了件不带任何派系标记的素色官袍，手里捧着的《市舶司章程》，是按朱翊钧 十税一 的旨意制定的。他走到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声音透过铁皮喇叭传遍码头：今日起，月港开海通商，凡合法贸易，登记抽税后，畅通无阻；走私违禁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荷兰商人彼得带着翻译走上前。他穿着紧身的短上衣，裤腿塞进长靴里，手里捧着的象牙礼盒上，盖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火漆印。尊敬的大人，我们带来了香料和钟表，希望能换回丝绸和瓷器。 翻译的闽南语带着生硬的腔调，引得百姓们一阵低笑。
周起元打开礼盒，里面的胡椒和豆蔻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示意税吏上前：按章程，先登记货物，再抽税。 税吏们拿出标准秤和量具，一丝不苟地称量，彼得带来的三十箱香料，抽税后还剩二十七箱，数目清清楚楚记在登记簿上，双方签字画押时，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第一个敢和外商交易的是漳州府的丝绸商林掌柜。他带来的十匹杭绸，被彼得一眼看中，当场以每匹五两银子的价格买下。抽税时，税吏用尺子量了绸缎的长度，按 十税一 的比例抽走一匹，林掌柜拿着剩下的九匹和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比走私划算多了！还不用担惊受怕！
起初，多数商人还在观望。有人怕政策多变，有人担心外商狡诈，直到看到林掌柜揣着银子喜滋滋地离开，才陆续有人上前登记。做瓷器生意的王老板，把压在仓库里的五十件青花瓷搬了出来；卖茶叶的张寡妇，背着一篓武夷岩茶挤到台前；连陈老大都把刚打的鱼卖给了船上的夷人，换了个亮晶晶的银怀表。
市舶司的税银箱很快就满了。负责管账的书吏每收一笔税，就用朱笔在黑板上画一道，到日落时，黑板上已经画了密密麻麻的
字，核算下来竟有五百两银子。
一天就抵得上咱县三天的盐税！ 周起元的幕僚拿着算盘，手指打得飞快，眼里的惊讶藏不住。他以前在盐茶道当差，知道这地方一年的盐税也不过一万两，照这势头，市舶司一个月就能超过这个数。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福建沿海。原本在港外徘徊的走私船，有一半悄悄靠了岸，船主们拿着船照来登记；泉州、福州的商人雇着马车赶来，货栈里堆满了待售的货物；连广东的船商都派人来打听，问能不能在月港设分号。
周起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他让人在码头搭了十座验货棚，每棚都配着标准量具和登记簿；又从水师调了二十名士兵，穿着便服在人群里巡逻，防止有人捣乱；最要紧的是建了座 ，每天收的税银都及时封存，由三名官员共同看管，钥匙分别保管，谁也动不了手脚。
到月底盘点时，周起元看着账册上的数字，激动得一夜没睡 —— 五千两关税！这个数字比漳州府一年的盐税还多，其中丝绸、瓷器和茶叶占了七成，换回的白银、香料和象牙，足够装满两艘官船。
更让他欣慰的是附在账册后的《民生报》：码头新增脚夫三百人，船工复工两百艘，货栈雇佣的伙计比上月多了一倍，连街上的小吃摊都多了二十多个。百姓船工有活干，再没人喊着要
下海
了。 他在给朝廷的奏报里写道，还附上了船工们的领薪名册，上面的红手印按得整整齐齐。
奏报送到御书房时，朱翊钧正在看刘大器编的《开海利弊论》。里面列举了月港的税收、民生改善，也提到了潜在的风险，比如 外商可能夹带违禁品税吏或有贪腐。小李子念完周起元的奏报，笑着说：陛下，这月港真是块宝地！
皇帝把奏报放在案上，目光落在 五千两 三个字上：你看，堵不如疏，这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懂。 他想起那些还在反对开海的御史，怕是没见过百姓领到工钱时的笑脸。
可反对的声音并未平息。三天后，都察院的奏折就堆到了案头，最上面的是刘台的弹劾：市舶司提举周起元与外商勾结，收受贿赂，放行了违禁货物！ 奏折里说，有艘荷兰船夹带了十门火炮，周起元收了三千两银子，竟让它堂而皇之地进港。
火炮？ 朱翊钧的手指在奏折上敲击着，眉头渐渐皱起。他知道周起元是中立派，应该不会徇私，但刘台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交易的时间地点都写了，不得不查。
传骆思恭。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让他带锦衣卫去月港，一查到底，不管是谁，有问题就揪出来。
骆思恭领旨时，特意带上了在安阳案中立功的赵勇。记住，陛下要的是实情，不是罗织罪名。 他对赵勇说，手里的密令上写着 许调阅市舶司所有账册，可提审任何人员。
锦衣卫抵达月港时，周起元正在给新到的葡萄牙商人验货。看到赵勇亮出的腰牌，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镇定地说：诸位有何吩咐？市舶司的账册都在库房，随时可查。
赵勇没多说废话，直接调阅了荷兰船的通关记录。那艘被弹劾的 阿姆斯特丹号，登记的货物是 钟表三十座，香料五十箱，验货记录上有三名税吏的签字，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把那天的验货税吏叫来。 赵勇盯着记录上的墨迹，发现
两个字的墨色比其他字浅些。
三个税吏被带来时，其中一个叫王顺的脸色发白。赵勇用马鞭指着记录：这香料五十箱，你们都打开看了？
王顺的声音发颤：看...... 看了......
第几箱是打开的？里面的香料是什么颜色？ 赵勇追问，他在广东查过香料走私，知道不同产地的香料颜色不同。
王顺答不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小的招！那天荷兰人塞了五十两银子，说最后十箱是钟表，不用开箱......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荷兰船确实夹带了十门小型火炮，藏在最后十箱
里，王顺收了贿赂没开箱查验，但周起元并不知情。赵勇让人起获了火炮，又从王顺家搜出五十两赃银，人赃并获。
周起元得知消息，自请处分：是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 他主动提出加强验货流程，以后 每箱必开，每件必查，还请水师派炮手驻港，专门查验是否有违禁武器。
骆思恭的密报送到京城，朱翊钧看着 周起元无贪腐，王顺杖一百流放 的处理结果，点了点头。他在周起元的请罪折上批了 罚俸三月，戴罪立功，又加了条新规矩：市舶司验货，需有商人代表和水师军官在场作证，三方签字方可通关。
消息传回月港，百姓们悬着的心落了地。陈老大带着船工们给市舶司送了块 公正廉明 的匾额，林掌柜则把新到的丝绸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对来往客商说：朝廷查得严，在这里做生意，放心！
荷兰商人彼得被罚了五千两银子，火炮被没收，但他还是留下了：中国皇帝虽然严格，但讲道理，这里的生意值得做。 他让人把剩下的货物都打开查验，连最小的包裹都没放过。
朱翊钧站在角楼上，望着远处驶来的漕船。月港的初试虽然出了点小岔子，但总的来说是成功的，这证明开海禁这条路走得通。他知道，反对的声音还会有，新的问题也会不断出现，但只要像清丈土地那样，发现问题就解决问题，总能把这条路走稳。
春风吹过月港的码头，新栽的榕树枝条抽出嫩芽。市舶司的税银箱又满了，账册上的数字还在增长，船工们的号子声里带着笑意，和着海浪的节拍，奏响了一曲属于大明的海洋之歌。这歌声里，有探索的勇气，有规范的智慧，更有一个王朝向着广阔世界迈出的、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