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暖阁的烛火已经燃到第三根,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描金的烛台上,积成一小堆细碎的金红。朱翊钧盘腿坐在铺着白狐裘的矮榻上,面前的紫檀木案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大明会典》占去了大半 —— 原书被裁成三册,分别贴着用朱砂写的 “吏治”“财税”“边防” 标签,边缘还留着参差不齐的纸茬,像被猛兽啃过的骨头。
“万岁爷,这可是国朝大典,拆了怕是……” 小李子捧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站在案边踟蹰不前。晨光熹微时他进暖阁取东西,就见陛下正拿着裁纸刀,把那本蓝布封皮的《大明会典》划得嘶嘶作响,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铜盆摔在地上。
朱翊钧没抬头,指尖在 “军户” 篇的 “世袭” 二字上重重一点。宣德年间的桑皮纸已经泛黄发脆,被他按出个浅浅的凹痕:“不拆透,怎么看得清里面的脓疮?”
他说的是实话。自七岁开始读《大明会典》,这书就像座密不透风的城,每个字都浸着祖制的威严,可越读越觉得不对劲。军户制度明明写着 “父死子继,永为邦卫”,可蓟镇的军户逃亡了三成;盐引制度规定 “官商互掣,杜绝私贩”,可江南的盐商却敢拿着空白盐引直接去国库兑银子。这些写在纸上的规矩,早就成了骗人的幌子。
“昨儿个让你找的《纪效新书》呢?” 朱翊钧忽然抬头,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那本戚继光写的兵书,还是张居正上个月呈上来的,说是 “蓟镇练兵之范本”。
小李子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从书架上抽出本线装书:“在这儿呢!奴才按陛下的意思,包了蓝布封皮。”
朱翊钧接过书,指尖抚过封面上 “纪效新书” 四个字。戚继光的字带着沙场的悍气,笔画像长枪大戟,透着股一往无前的劲。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记着戚继光在义乌招募矿工的事:“矿工悍勇,可一当十,虽无军户之名,却有死战之心。”
“死战之心……” 朱翊钧轻声重复着,目光落回《大明会典》的 “军户” 篇。上面明晃晃写着 “逃户者斩”,可去年顺天府的卷宗里,光是记录在案的军户逃亡就有一百七十三起,真正被斩首的只有三个 —— 还是因为偷了卫所的粮仓。
他忽然觉得好笑,拿起朱笔在 “逃户者斩” 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骷髅。这骷髅歪歪扭扭,像个没长齐牙的孩童涂鸦,却把那四字禁令衬得格外滑稽。
“小李子,你说这军户,到底是兵,还是奴?” 朱翊钧的声音裹在烛火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想起上个月骆思恭递上来的密报,说蓟镇有个军户,父子三代都在卫所里养马,儿子十三岁就被指挥使拉去当炮灰,死在蒙古人的马蹄下,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
小李子被问得一愣,抓着后脑勺想了半天:“奴才听老人们说,军户是吃皇粮的,该是兵吧?”
“皇粮?” 朱翊钧冷笑一声,指着《大明会典》里 “军户月粮一石” 的条目,“一石粮食,要先扣掉卫所的火耗,再被百户拿去孝敬千户,到军户手里能剩下三斗就不错了。你见过哪个兵,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猎时,戚继光带的蓟镇新军。那些士兵穿着统一的铁甲,握着一样的长枪,队列走得像刀切的一样齐整。戚继光说,这些人都是招募的矿工农民,每月给五两银子,战死了还给安家银二十两。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打仗比世袭军户勇猛十倍 —— 他们是为自己卖命,不是为那本冷冰冰的《大明会典》。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大明会典》的空白处写下:“兵在精不在多,蓟镇可试点募兵。” 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却力透纸背,把下面的 “世袭” 二字戳得隐隐发颤。
“陛下,这…… 这要是让张首辅看见……” 小李子的声音都在发颤。张居正最看重祖制,上个月有个御史建议改改军户的月粮,就被他在朝堂上驳斥得面红耳赤,说什么 “祖制不可轻改”。
“张先生会明白的。” 朱翊钧把《纪效新书》翻到 “募兵篇”,与《大明会典》的 “军户篇” 并排放在一起。两本书的字迹一个刚猛一个规整,却像两把剑,在烛火下互相碰撞出无形的火花,“他总说‘法贵因时’,军户制度已经烂到根里,再不改,蓟镇就要成蒙古人的马场了。”
他说的是实情。上个月蒙古俺答部袭扰蓟镇,三万军户守军竟挡不住五千骑兵,丢了三座堡寨。张居正的奏报里写着 “军户怯懦,望风而逃”,可朱翊钧让骆思恭查的是,那些军户里有一半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甲胄还是永乐年间传下来的,早就锈得穿不上身。
烛火突然 “噼啪” 一声爆响,一大朵烛花溅在《大明会典》的 “军户” 篇上,烫出个焦黑的小洞,正好把 “永为邦卫” 的 “永” 字烧去了一半。
朱翊钧盯着那个焦洞,忽然笑了。这《大明会典》就像这张纸,看似牢不可破,实则一戳就破。太祖爷定下军户制度时,是想让百姓世世代代守护疆土,可到了现在,却成了压在军户身上的枷锁,锁得越紧,逃得越快。
“去把蓟镇的军户名册拿来。” 朱翊钧突然起身,白狐裘从膝上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常服,“朕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还在这名册上喘气。”
小李子不敢怠慢,连忙跑去内库翻找。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拿起那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明会典》,一页页地翻着。吏治篇里写着 “考成法,三年一考”,可下面密密麻麻记着的,都是官员们互相包庇的猫腻;财税篇里说 “永不加赋”,可江南的赋税却比十年前重了三成。
这些写在纸上的规矩,早就成了某些人的工具。军户制度成了卫所将领克扣军饷的由头,盐引制度成了官商勾结的门路,连科举制度,都被某些世家大族把持,寒门子弟想出头,难如登天。
“祖宗定下的规矩,是让后人守着江山,不是让江山被规矩困住。” 朱翊钧低声自语,指尖在 “祖制” 二字上狠狠一划,指甲划破了纸页,露出下面浅黄的衬纸。
他想起张居正说过的话:“陛下,治国如医人,该补则补,该割则割。” 现在看来,这《大明会典》里的脓疮,已经到了该下刀的时候了。
小李子抱着厚厚的军户名册回来时,见陛下正对着烛火发呆,案上的《大明会典》被摆成了个奇怪的形状 ——“吏治” 和 “财税” 册被叠在下面,“边防” 册被单独放在上面,像座摇摇欲坠的塔。
“万岁爷,蓟镇的军户名册来了。” 小李子把名册放在案边,累得直喘粗气,“整整五十本,从永乐年到现在的都有。”
朱翊钧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一看,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被红笔圈了,有的被墨笔划了,还有的旁边写着 “逃”“亡”“故” 等字。他随手翻到宣德年间的一页,一个叫 “王二狗” 的军户名字后面,竟跟着四代人的记录,最后一行写着 “万历元年,逃”。
“四代人,守了八十年,最后还是逃了。” 朱翊钧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想起王嬷嬷说过的话,她的弟弟就是军户,在蓟镇守了一辈子,最后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拆的不是《大明会典》,是这座困住无数百姓的无形牢笼。军户制度困住了王二狗这样的兵丁,世袭制度困住了像骆思恭这样的寒门才俊,连他这个皇帝,不也被 “亲政年龄” 困在东宫吗?
“小李子,拿纸笔来。” 朱翊钧的眼神变得格外明亮,像有团火在燃烧,“朕要写个条陈。”
小李子连忙铺好纸,研好墨。朱翊钧拿起笔,蘸了浓墨,在纸上写下 “蓟镇募兵试点策” 几个大字。然后,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军户制度积弊已深,宜仿戚继光募兵之法,在蓟镇试点招募矿工农民,月给银五两,战死给安家银二十两……”
烛火在他身后跳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条正在舒展筋骨的龙。
写着写着,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纸上,把 “万历元年” 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晰。朱翊钧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条陈,忽然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知道,这个条陈递上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张居正可能会觉得他操之过急,冯保可能会借机发难,那些守旧的大臣,更会搬出 “祖制” 来反对。
可他不怕。
就像拆《大明会典》一样,总得有人先拿起刀,把那些腐烂的规矩切开,才能让新鲜的血流通进来。蓟镇的军户需要活路,大明的边防需要强兵,他这个皇帝,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的江山,毁在那些僵化的规矩手里。
朱翊钧把条陈折好,放进怀里,然后拿起那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明会典》,重新合在一起。虽然边缘还是参差不齐,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至少在他心里,这座密不透风的城,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光。
“小李子,备早朝。” 朱翊钧站起身,白狐裘从地上被风吹起,像一片展开的云,“朕要把这个条陈,递给张先生。”
小李子看着陛下坚定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拆《大明会典》的少年,好像真的长大了。暖阁里的烛火还在燃着,只是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 因为真正的光,已经从东方升起,照亮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朱翊钧走出暖阁,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精神一振。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朝霞,心里默默念着:“等着吧,总有一天,朕要把这《大明会典》里的脓疮,一个个都剜干净。”
远处传来了早朝的钟声,雄浑而庄严,像在回应他的誓言。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太和殿走去。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荆棘,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这大明,开辟一条新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