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野第二天换了营生。
那堆品相比义乌货还不如的假玉佛,被他用一块油布胡乱盖住,像是在掩盖一具尸体。
他从车斗最底下翻出一大把乱糟糟的红绳手链,廉价的红绳染料把他的指甲缝都蹭得发粉。
“月老手链牵红线嘞!戴上三天,保证你家狗都能给你叼个对象回来!”他扯着嗓子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假的!纯属吹牛逼!但心诚它就灵,不灵你也别吱声,影响我做生意!”
吆喝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滚了两圈,然后像块石头掉进棉花里,连个响动都没有。
没人过来。
一个都没有。
昨晚还对他报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今天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看傻子。
大家绕着他的摊子走,仿佛那红绳上沾了什么瘟疫。
操,这届月老也罢工了?
他心里骂了一句,烦躁地从兜里摸出半包被压扁的红梅,点上一根。
烟雾缭绕里,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冷清的摊位,落在了不远处。
隔壁修鞋匠小陈的摊子,不知什么时候挪了地方,正对着巷口。
他的修鞋工具箱被踢到一边,那只装满细沙的破木盘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盘子前,竟然排起了队。
一个、两个、三个……歪歪扭扭,排了七八个人。
有穿着围裙的大妈,有刚下班的工厂小伙,甚至还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他们手里没拿鞋,反而都捏着一张白纸。
小陈也不修鞋,他坐在小马扎上,像个庙里的住持,郑重其事地接过一个人的纸,平铺在沙盘上,然后用一块小木板在上面轻轻压实。
片刻后,他揭开纸,递还给对方。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透着一股子邪门的仪式感。
乔家野眯着眼,抽了半根烟,把烟屁股在鞋底碾灭。
他终于没忍住,拎起一串叮当作响的塑料手链,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喂,聋子。”他拿手链敲了敲沙盘的边沿,发出“叩叩”的轻响,“你这沙盘现在改行了?能拓姻缘不?”
队伍里的人闻声回头,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来砸场子的。
李月正蹲在人群外围,拿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听到这声音,她头都没抬,冷冰冰地插话:“你那手链上的塑料珠子都掉漆了,红绳一搓一手色儿。人家来拓的是‘我想被听见’,不是‘我想配个对’。”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乔家野那层油滑的壳。
乔家野居然没恼。
他脸上的痞笑凝固了一秒,然后变得更深了。
他抓起一颗最大的“姻缘豆”,看都没看,直接塞进了李月摊开记录的掌心里。
“那你文化人,替我改改词儿。”他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滚刀肉的无赖劲儿,“就说,这破玩意儿能接住人没说完的话,行不行?”
李月一愣。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那颗冰凉、粗糙的塑料珠子,在她掌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明确的温热。
像揣进怀里一颗刚煮熟的鸡蛋。
这天剩下的时间,乔家野没再吆喝。
他蹲在自己的三轮车旁,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汉,眼神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面五颜六色的“废话墙”。
高青躲在街角的阴影里,镜头拉到最长,发现这家伙一下午点了八根烟,换了三个蹲姿,就是没挪窝。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墙下哭得抽抽搭搭,一边哭一边打电话,电话那头显然是忙音。
“又失联了……你到底在哪儿啊……”
乔家野听了半天,终于站起身,慢吞吞走过去。
他没掏出他的月老手链,也没说什么漂亮话,只是从兜里摸出一颗皱巴巴的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到女孩手里。
“喏,甜的。”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
“你要是信呢,”他指了指那面墙,“就把他名字写上去。不用求神拜佛,就当在这儿给他留个记号,告诉他你来过。”
女孩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借了他的笔,在便利贴的背面,用带着泪痕的笔迹,写下了“林骁”两个字。
当天晚上,小陈的沙盘上,自动浮现出了一行新的字迹。
还是“林骁”那两个字,笔画的末梢,像是被水浸过,微微晕开。
夜深人静,摊主们都散了。
乔家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摊位上,沉默地把那些“唐朝玉佛”、“月老手链”,一件不剩地,全都塞进一个巨大的黑色麻袋里,扎紧了袋口。
然后,他从车斗里拽出几沓落满灰尘的、最便宜的作业本,和一捆铅笔。
他点亮手机屏幕,借着那点微光,在每个本子的扉页上,都写下了同一句话。
“你说,我记。”
第二天,夜市刚开张,人们就发现乔家野的摊子变了样。
那辆破三轮上挂出了一块新的硬纸板招牌,上面用记号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代写真心话,五毛一页,不包灵验。”
第一个顾客,是个捡破烂的老人。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招牌,才颤巍巍地递过来一枚黑乎乎的五毛硬币。
乔家野收下钱,把一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支削好的铅笔推过去。
老人握着笔,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在纸上划了很久,才留下了一行字。
“建军,爸记得,你那件黄褂子,第三颗纽扣是红色的。”
高青躲在陆阿春的花甲粉棚后面,透过望远镜,清晰地看见乔家野收下了那五毛钱,却在老人转身后,悄悄把那个写了字的本子抽出来,折好,塞进了自己t恤的口袋里。
他没把本子还给老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废弃仓库的方向,那个供奉着玉佛的方向。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叹了口气。
“原来不是我说了算……是他们说了,我才敢记。”
话音未落。
高青的望远镜视野里,那尊玉佛新长出的、豆芽般的手指,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兀地调转方向,直直指向乔家野的摊位。
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回应。
高青猛地放下望远镜,胸口里,心脏擂鼓一样狂跳起来。
他终于不打算去点那把火了。
他开始学着,去做一根引信。
“代写真心话”的摊子开张第三天,天还没黑透,乔家野的摊位前就排起了长队,队尾甩到了街口卖臭豆腐那儿。
队伍里,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刚放学的孩子,有穿着工服的男人,也有抱着婴儿的母亲。
他们手里,都紧紧攥着一枚五毛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