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团沉沉压在紫禁城上空,太和殿的鎏金宝顶在阴霾中泛着冷寂的光。神武三十七年冬,这场裹挟着雪籽的寒风不仅卷落了御花园最后几片残菊,更带来了震动华国的噩耗——在位三十七载的神武大帝破天荒,于昨夜亥时龙驭上宾。
乾清宫内早已缟素一片。六十四盏长明灯在寒风中摇曳,将灵堂照得影影绰绰。梓宫停放在大殿正中,由六十四名杠夫日夜守护,玄黑色的棺木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龙袍,十二章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殿外雪粒子敲打琉璃瓦的声响,混着内侍们压抑的啜泣,织成一张绵密的悲恸之网。
赵恒跪在灵前的蒲团上,膝盖早已被寒气浸透。他身上的斩衰孝服粗麻布糙,磨得脖颈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剜心剔骨的痛楚。三天前他还是东宫太子,此刻却要以新君之尊,在父皇的灵前接受百官朝拜。二十一岁的青年攥着素白的孝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透过氤氲的泪眼,他仿佛又看见昨夜父皇抓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刺骨。
恒儿...朕的天下...断断续续的嘱托犹在耳畔,梓宫里的人却已化作冰冷的遗体。赵恒猛地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开来,这才将涌到喉头的呜咽硬生生咽了回去。灵前不能失态,这是父皇教他的第一课。
吉时到——钦天监监正苍老的声音划破沉寂。
随着司仪官悠长的唱喏,殿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身着青袍乌帽,按品级依次鱼贯而入,玄色朝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他们在灵前三丈外站定,垂首而立,朝服上的素色补丁如同雪落枝头,将这场国丧的肃穆渲染到极致。
宰相魏庸率先出列,这位三朝元老手持象牙笏板,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臣魏庸,叩请新君登基,以安社稷,以慰万民。说罢,这位七十高龄的老臣双膝跪地,朝赵恒深深叩首。
臣等叩请新君登基——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在乾清宫回荡,三百余名文武官员同时跪倒,玄色朝服在大殿内铺开,如同墨色潮水。赵恒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潮,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年幼的他躲在父皇身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那时他眼中的百官是模糊的色块,如今却能看清每个人低垂的眉眼,读懂他们各异的神情。
众卿平身。赵恒缓缓起身,声音因连日哀恸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扶着孝杖站直身体,粗麻孝衣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长明灯的光晕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当内侍监总管捧着传国玉玺走近时,赵恒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这方镌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璧,此刻沉重得仿佛要将他的手臂压断。他接过玉玺的刹那,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这方玉石上残留的温度,是属于父皇的余温。
请新君定元。太史令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卷轴。
赵恒的目光扫过梓宫前跳跃的烛火,父皇南征北战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现。三十七载励精图治,平西戎、定南疆、收辽东,父皇用铁蹄踏出的盛世,终究要交到他的手中。青年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永熙。愿破天荒华国永世熙盛,四海升平。
陛下圣明——
山呼声再次响起时,赵恒已端坐在临时设下的御座上。他俯视着阶下俯首帖耳的百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视角已经彻底改变。曾经需要仰望的父皇,如今长眠于冰冷的梓宫;曾经遥不可及的权力巅峰,此刻正被自己踩在脚下。
礼官高声宣读即位诏书,骈四俪六的文辞在大殿内回荡,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赵恒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站在后排的母后身上。李皇后一身素服,端立在命妇之首,凤钗上的珍珠垂帘遮住了她的表情,唯有紧握的丝帕泄露了情绪。
当最后一个字从礼官口中落下,赵恒缓缓起身,捧着传国玉玺走向梓宫。他将玉玺轻轻贴在棺木上,仿佛这样就能让父皇感知到这历史性的时刻。长明灯的火焰突然剧烈摇曳,光影在龙袍上流转,恍惚间竟似有金龙盘旋。
父皇,您看见了吗?赵恒在心中默念,温热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沿着脸颊滑落,在粗麻孝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儿臣会守住您的江山。
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传国玉玺上。赵恒转身面对百官,将玉玺高举过头顶,明黄色的绶带在光束中泛着神圣的光泽。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太子,而是华国新的主人——永熙皇帝。
百官再次跪拜,山呼声震得殿梁簌簌作响。赵恒望着阶下俯首称臣的臣民,突然明白父皇临终前那未尽之言的重量。御座是用无数白骨堆砌的巅峰,龙袍上的金线织着无尽的权谋。当他接过玉玺的刹那,就已经踏入了这座名为紫禁城的牢笼,再也无法回头。
礼成之后,百官依次退去。赵恒独自跪在灵前,直到殿内只剩下长明灯的噼啪声。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梓宫,玄木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突然,殿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赵恒回头望去,只见母后李皇后站在阴影里,素白的脸上没有泪痕,凤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
皇儿既已登基,当以国事为重。李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悲喜,哀家已命御膳房备了些参汤,陛下龙体为重。
赵恒望着这位陪伴父皇二十载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颔首谢恩,看着母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凤袍曳地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格外清晰。长明灯的火光再次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冰冷的金砖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鹅毛大雪。赵恒走出乾清宫时,看见宫人们正在清扫积雪,白色的雪沫在朱红宫墙外飞扬。他知道,从今日起,永熙元年的风雪,将由他独自面对。而那潜藏在素缟之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