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三月,辽东。
关外的春天来得迟,冰雪刚刚开始消融,露出底下黑黄的土地和去岁枯死的草梗,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骨的寒意。
这本是八旗勇士们最喜欢的时节——土地不再冻得硬如铁石,战马可以撒开蹄子奔驰,正是外出巡猎、劫掠,或是耀武扬威的好时候。
可镶蓝旗固山额真、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此刻却完全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他只觉得心口窝着一团邪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他派出去的两个牛录精锐哨探,足足六百号久经沙场的巴牙喇(护军)和前锋营精锐,
由他最信任的两个分得拨什库(牛录章京)带领,沿着大凌河上游一带例行巡弋,兼带探查明军动向。
按照常例,最迟昨日日落前就该回营复命。
可如今,日头都又升得老高了,营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派去接应的几波轻骑也都没了回音。
“一群废物!肯定是钻到哪个背风的山窝子里,偷烤了猎物,灌多了马奶酒,误了时辰!”
阿敏在自己的大帐里烦躁地踱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试图用愤怒掩盖心中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
开春以来,辽东的气氛就透着诡异,以往那些缩在城里的明军,好像突然变得……活跃而危险起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
“备马!点一个甲喇的精兵,跟我走!”
阿敏抓起桌上的头盔,狠狠扣在头上,铁青着脸冲出大帐。
他倒要看看,是哪路毛神敢动他镶蓝旗的人!
一个甲喇(约1500人)的精锐骑兵呼啸而出,沿着预定路线一路搜寻。
越是靠近大凌河上游那片河滩地,阿敏的心就越往下沉。
太安静了,连常见的鸟兽声都稀少得可怜。
找到现场时,饶是阿敏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想象中激烈搏杀后尸横遍野、兵器散落一地的惨烈景象。
河滩上异常“整洁”,整洁得让人心底发毛。
六十多具镶蓝旗勇士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开始返潮的泥地上。
大部分人是面朝下趴着,背后那厚实的镶铁棉甲被开了碗口大的狰狞破洞,边缘焦黑翻卷,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那是燧发铳铅弹近距离射击造成的可怕伤口。
铅弹在体内变形翻滚,造成的伤害远比箭矢恐怖。
少数几具尸体是仰面或侧卧,显然进行了短暂的白刃抵抗。
但他们身上的伤口更加致命——咽喉被精准割开,腋下的链甲接口被利刃挑断后捅入,膝弯等关节处有着深可见骨的刀伤……
这是一种极其高效、狠辣、专为杀戮而设计的刀法,追求最快速度让人失去战斗力,毫不花哨。
他们的首级全都不见了。
随身携带的顺刀、弓箭、甚至一些完好的铠甲部件也被搜刮一空。
现场只留下一些残破的箭矢、空瘪的撒袋(箭袋)、以及几十匹被遗弃的、同样被铅弹或利刃杀死的战马尸体。
明军甚至连稍微值钱点的个人物品都没多拿,行动干净利落得令人发指。
“额真……额真……”
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从一堆马尸后面传来。
两个亲兵立刻持刀冲过去,拖出来一个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如纸的拨什库(五十人长)。
他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显然靠着装死逃过一劫。
“怎么回事?说!”
阿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提起来,眼睛瞪得血红。
那拨什库牙齿咯咯打颤,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断断续续地描述:
“天……天快亮,最冷最困的时候……他们……他们像鬼一样就摸过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脚步比林子里的山猫还轻……”
“多少人?哪部分的?”阿敏怒吼。
“不……不知道,看不清,黑压压的,但人肯定没我们多……他们根本不停,也不喊,火铳放得又快又齐,像……像打雷一样密!
第一轮齐射就倒了一片……他们根本不和我们缠斗,放完铳,提着那种带奇怪护手的刀就冲上来,专往要命的地方砍……砍了脑袋,
捡了武器,拉着还能动的马,转……转眼就退进雾里了……他们的夜不收(侦察兵),比……比以前狠了十倍!不,是百倍!”
阿敏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猛地将几乎瘫软的拨什库掼在地上。
他铁青着脸,走到一具背后中弹的尸体旁,蹲下身,用手指用力抠出那颗已经变形、沾着血肉的铅弹头,放在掌心死死攥住,金属边缘硌得他生疼。
“卢象升……熊廷弼……”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开春以来,从广宁前屯到锦州、大凌河、右屯,乃至更北面与蒙古科尔沁部交界的草场,类似这种小规模、高频率、来去如风、杀伤效率惊人的袭击层出不穷!
卢象升麾下那支传闻中由皇帝亲自指导训练的皇明卫队辽东分队,
还有熊廷弼手底下那些原本就悍不畏死、如今装备和战术都焕然一新的辽东铁骑,就像一群彻底挣脱了锁链、进化出利爪和毒牙的狼群!
他们利用远超从前的侦察能力(望远镜、改良罗盘、更科学的绘图),总能精准地找到八旗部队最薄弱的环节。
他们凭借更强的机动性(更轻的装备、更好的马匹保养、更合理的后勤)和严明的纪律,打了就跑,绝不贪功恋战。
八旗引以为傲的野战冲锋、骑射压制、重甲近搏,在这种新战术面前,就像势大力沉的重拳打在了滑不留手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反受其害!
你想集结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报复?
对不起,人家凭借那个该死的、效率提升数倍的“六百里加急”驿传系统,消息比你快得多。
等你大军开到,人家早就缩回锦州、宁远、山海关这些乌龟壳里,或者更糟,已经在半路给你选好了新的伏击点。
阿敏猛地站起身,将那颗染血的铅弹狠狠砸在地上,对着空旷死寂的河滩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似乎有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正在辽东的山川林野间缓缓收紧,而猎物,似乎变成了他们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八旗勇士。
春寒料峭,阿敏却觉得,这个春天,比刚刚过去的那个严冬,还要冷上百倍。
……
皇太极在汗宫内听着阿敏的汇报,沉默良久。
他摩挲着案几上一支缴获的明军制式燧发短铳,这玩意做工精良,机括灵活,尤其是在风雨天气,远比需要火绳点燃的老家伙可靠。
“我们的勇士,还在用祖传的硬弓弯刀搏命,……个人的勇武。”
皇太极抬起头,目光扫过济尔哈朗、多尔衮等一众贝勒,
“而南朝的皇帝,却用这种……这种产物,将战争变成冰冷的消耗。他在用效率,来磨掉我大金勇士的热血和生命。”
皇太极猛地将短铳拍在桌上,声音沉痛:
“一消一长,这是要断我大金根基的毒计!绝非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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