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正值春末夏初。牡丹花期将尽,尚余几株晚开的“青龙卧墨池”在御苑中吐露芳华。天色湛蓝,微风和煦,几只雀儿在枝头啁啾,全然不似有凶案将至的气氛。
狄仁杰端坐于大理寺公堂之上,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刚批完一桩田产纠纷的卷宗,正端起茶盏小憩,便听得堂外一阵喧哗。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个衙役踉跄着跑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国子监...国子监出事了!”
狄仁杰眉头微蹙,放下茶盏:“何事惊慌?”
“祭酒...祭酒大人他...”衙役上气不接下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以戒尺自戕而亡!”
狄仁杰猛地站起身,袍袖带翻了茶盏,碧绿的茶汤在案卷上洇开一片。
“备轿!”
...
国子监内已乱作一团。学子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面上尽是惶恐与不解。几位博士勉强维持秩序,却也是面色惶然。
祭酒李善道的尸身仍躺在明伦堂前,双目圆睁,手中紧握一柄沾血的戒尺。令人骇然的是,那戒尺竟从他喉间穿过,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地。
狄仁杰俯身查看,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地环视四周。
“发现时便是如此?”狄公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国子监司业颤声回答:“正是。当时正值晨课,祭酒大人正在训诫几名迟到的学生,突然他...他突然举起戒尺,就这样...”他说不下去,掩面而叹。
“可有人近前?”
“无、无人敢近。事发突然,众人皆惊骇失措...”
狄仁杰细细察看尸身。李祭酒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此刻却扭曲可怖。令人注意的是,他面色潮红,虽已气绝,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元芳,你瞧这伤口。”狄公低声道。
李元芳蹲下身,仔细察看后惊讶道:“戒尺从喉部刺入,斜向上直至颅腔。这...这绝非自戕所能及之力!”
狄仁杰颔首,目光锐利如鹰:“正是。且自戕者少有选择如此痛苦之法。速查今日在场诸人,一个不得遗漏。”
...
初步查问并无收获。所有在场者众口一词,皆言李祭酒是突然自戕而亡,无人近身。
狄仁杰在明伦堂内踱步,目光忽然被墙角一物吸引——那是一枝桃花,娇艳欲滴,却与这肃穆学府格格不入。
“此时节桃花已谢,此花从何而来?”他问司业。
司业茫然摇头:“下官不知。昨日尚未见此物。”
狄公命人将桃花收起作为证物,随即前往祭酒廨房。
廨房内陈设简朴,书卷盈架。狄仁杰细查书案,见一页诗稿墨迹未干: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晏同叔的《踏莎行》。”狄公沉吟,“李祭酒似乎心事重重。”
他继续翻查,在抽屉暗格里发现一叠信笺。展开一看,竟是情诗,字里行间炽热大胆,与李祭酒平日端方形象大相径庭。
“怪哉。”狄公拈须思索。
此时,门外传来喧哗。李元芳带来一名青衫学子,那年青人面色惶恐,手足无措。
“大人,此子名郑彦,案发时距祭酒最近。他声称有事禀报,却又支支吾吾。”
狄仁杰温和道:“不必惊慌,但说无妨。”
郑彦颤声道:“学、学生确有一事相告...今晨祭酒训诫我等时,神态异常,满面红光,言语间竟有些...有些狂悖之意。”
“哦?如何狂悖?”
“他说...说‘春色恼人,不如归去’...还、还提到什么‘桃源之门已开’...”郑彦声音越来越低,“学生当时只觉祭酒是讥讽之语,未曾想...”
狄公目光如电:“他可还说了什么?”
郑彦犹豫片刻,低声道:“祭酒还说...‘今夜西时,桃树下相见’...”
“桃树?”狄公想起那枝桃花,“国子监内可有桃树?”
司业忙答:“仅后园有一株,乃前朝所植,这些年已不怎么开花了。”
“速往查看!”
...
后园荒僻,杂草丛生。一株老桃树虬枝盘曲,竟反常地开满桃花,绚烂如霞。树下泥土新鲜,似有人近期翻动。
“掘开。”狄公令道。
衙役掘地三尺,竟挖出一具女尸!那女子年约二八,容颜姣好,身着素衣,周身无伤痕,只眉心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是柳娘!”郑彦惊呼,“她是东市酒肆的歌女...怎会在此?”
狄公追问:“你认得她?”
郑彦面色惨白:“祭酒...祭酒近来常召她入监唱曲...学生们私下多有议论...”
案件越发扑朔迷离。狄公命人将尸体带回殓房详查,又遣元芳去东市打听柳娘情况。
...
殓房内,仵作回报:“女子乃中毒身亡,似是一种植物毒素,具体何种尚需查验。已死约一日。”
狄公细察女子眉心朱砂,发现并非胭脂,而是一个微小的刺孔。他忽想起什么,转至李祭酒尸身旁,扒开发际,果然在百会穴处找到一个相似的刺孔!
“元芳,东市可有消息?”狄公见爱将归来,急忙问道。
李元芳神色凝重:“大人,柳娘前日傍晚离肆后未归。更奇的是,酒肆掌柜说近日柳娘行为反常,常喃喃自语,面色潮红,与李祭酒症状类似。”
狄公拈须沉吟:“两人症状相似,死因却不同...那枝桃花何在?”
桃花被呈上。狄公细观之,发现花瓣内侧有细微金色粉末。他命人取来白鼠试验,粉末竟使白鼠亢奋狂躁,最终力竭而亡。
“原来如此...”狄公恍然,“此非普通桃花,乃被人以邪术处理,花粉能致人狂癫。李祭书和柳娘皆中了此毒。”
李元芳不解:“但柳娘是中毒而亡,祭酒却是...”
“是他杀。”狄公断然道,“凶手以桃花毒使祭酒狂癫,制造自戕假象。但戒尺一击之力非狂人能及,必是有人暗中下手。”
狄公命人传唤当日在场学子逐一问话。问至郑彦时,狄公忽然道:“你袖口有何物?”
郑彦慌忙掩袖:“无、无他物...”
李元芳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袖中滑落一个小巧银瓶。仵作查验后惊道:“大人,此中粉末与桃花上的相同!”
郑彦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学生...学生冤枉啊!此瓶是祭酒今晨塞给我的,他说...他说若他不测,让我将此物交予夫人...”
狄公目光如炬:“他为何独独交予你?”
郑彦哽咽道:“因...因学生与祭酒千金有婚约...”
案情急转直下。狄公即刻派人请祭酒夫人和千金前来问话。
...
李夫人年约四旬,风韵犹存,得知噩耗后悲恸欲绝。李小姐年方二八,面容姣好,却对此反应怪异,不但毫无悲色,反而言笑晏晏,折堂前牡丹簪于鬓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吟唱着,翩跹起舞。
李夫人大窘:“大人恕罪!小女月前突发痴病,时好时坏,妾身本已渐愈,不想...”
狄公温言安抚,问起祭酒近况。李夫人泣道:“夫君月前也开始行为异常,常夜出不归,身上带有桃花香...妾身只当他有了外室,不想...”
狄公又问:“夫人可认得柳娘?”
李夫人恨声道:“可是那酒肆歌女?夫君近期常召她入府唱曲,妾身阻拦反遭呵斥...”
此时,李小姐忽然蹦跳过来,嘻嘻笑道:“柳娘不会唱了!柳娘睡在桃花下了!爹爹也去了桃花源!”
众人皆惊。狄公柔声问:“小姐如何知晓柳娘在桃树下?”
李小姐歪头笑道:“我看见的呀!我看见郑哥哥和她一起...”
郑彦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小姐休要胡言!”
狄公目光一闪,令李元芳将郑彦带下细审。随后他对李小姐温言道:“莫怕,你且说说,见了什么?”
李小姐痴痴笑道:“那夜月儿圆圆,我去后园扑流萤,见郑哥哥和柳娘在桃树下拉扯。郑哥哥往她眉间一点,她就睡着了...后来爹爹来了,大惊失色,与郑哥哥争吵...再后来郑哥哥往爹爹头上一拍,爹爹就乖乖跟他走了...”
虽为痴语,却勾勒出惊人真相。狄公立即提审郑彦,同时派人搜查其住所。
...
在郑彦住所搜出数封情书,笔迹与祭酒房中情书一致,皆出自郑彦之手!还有一包金色花粉与一件沾泥的衣袍。
铁证如山,郑彦终于伏地认罪。
“学生...学生悔啊!”他涕泪纵横,“学生本与小姐有婚约,祭酒却突然反悔,还羞辱学生家贫...学生心生怨恨,欲报复之...”
“你如何得到这桃花毒粉?”狄公厉声问。
郑彦道:“学生在家传古籍中见得此术,以特殊药水培育桃花,所得花粉能令人神智狂乱,情欲难抑...学生先对小姐下毒,使她痴傻,报复祭酒...”
“后又将毒粉撒于祭酒常经之路,使他中毒狂悖,与歌女柳娘有染...那日柳娘察觉真相,欲告发,学生只得杀她灭口...”
“今日晨课,学生见祭酒毒发狂言,恐他泄露真相,便以淬毒银针刺其百会穴,令他持戒尺自戕...再将毒瓶塞入他手,制造假象...”
案件已明,郑彦画押收监。众人唏嘘不已,赞狄公明察秋毫。
...
退堂后,狄公独坐书房,面色却无欣喜。
李元芳疑惑:“大人破获奇案,为何仍忧心忡忡?”
狄公长叹:“元芳啊,此案尚有疑点。郑彦一介寒生,何来财力培育异种桃花?那银针精巧非常,非寻常匠人所制...更者,他毒害小姐,为何祭酒反而悔婚?”
此时,衙役来报:祭酒夫人求见。
李夫人入内,突然跪地泣道:“大人明鉴!真凶...真凶并非郑彦啊!”
狄公忙扶起她:“夫人何出此言?”
李夫人道:“妾身方才整理夫君遗物,发现他暗格中有一密函...”她呈上一函,“夫君早已察觉郑彦阴谋,暗中收集证据准备报官...他还写下一份遗嘱,言若有不测,家产尽数捐与国子监,分文不留与妾身...”
狄公阅函,面色渐沉:“尊夫可曾与人结仇?”
李夫人犹豫片刻,低声道:“夫君曾任科举主考,曾黜落一位裴姓举子...那人扬言报复...妾身还发现...”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一声锐响!狄公猛推李夫人,一支弩箭擦肩而过,深深钉入墙壁!
李元芳疾追而出,只见黑影一闪即逝,身手矫捷非常。
狄公拔下弩箭,箭镞幽蓝,显然淬有剧毒。箭杆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桃花印记。
“果然还有真凶...”狄公目光深邃,“这桃花印记,让我想起一桩旧案...”
他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夫人:“夫人,看来尊夫之死,并非情杀那么简单。”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如血般染红天际。
神都之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