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码头,空气又黏又热,混着河水腥气和百万担粮食闷出来的馊味,能把人呛个跟头。日头白晃晃的,晒得漕船木头都要裂开。
狄仁杰穿着紫袍,站在趸船上,眉头拧着。这漕运的账目,像是一锅烂粥,底下全是沙子。女皇陛下盯着呢,这差事,烫手。
李元芳按着剑,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扫着四周,汗珠子顺着他硬邦邦的脸颊往下淌,砸在甲板上,“滋儿”一声就没了影。吵!太吵了!号子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声、税吏骂娘声…可就在这片吵嚷里头,一股子不一样的动静,硬是撕开口子钻了进来。
是哭丧的调子,哭得岔了气,不是伤心,是活见了鬼的吓破了胆!
一伙披麻戴孝的人,抬着口薄皮柏木棺材,竟然没头没脑地冲破了兵丁的拦挡,直冲到漕运衙门口!领头的是个老家人,脸跟死人一个色,“噗通”跪死在地上,脑门磕得砰砰响,血糊了一脸,嗓子眼儿里挤出嚎叫:“青天……狄公!申冤啊!我家状元公……死得惨啊!冤死了!”
漕运的官儿脸都绿了,跳着脚骂:“哪来的刁民!轰走!快轰走!”
“慢着。”狄仁杰声音不高,压住了所有嚷嚷。他走下船,袍子角沾了地上的灰。“棺里是谁?冤从何来?”
那老家人浑身筛糠,话都说不圆乎:“是…是新科状元,陈子贤陈公子!昨晚上睡下还好好的…就没醒过来!活活…活活憋死在棺材里了!可那棺材…那棺材…”他猛地一指那口停在地上的棺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钉死了!从来没打开过!公子爷他怎么就能憋死在里头啊!”
棺材没开过,人憋死了?狄仁杰眼角一跳。李元芳不用吩咐,已经上去,手指头沿着棺材缝和那些砸得死死的长钉摸了一圈,回头对狄仁杰重重摇了摇头:“大人,漆印是整的,钉子没人动过。”
“验!”狄仁杰吐出个字。
仵作白着脸上去,兵丁们起钉子。棺材盖一掀,一股子木头和死人气混在一块儿的怪味冲出来,熏得人直退。里头,新科状元陈子贤穿着崭新的绿官袍,脸扭曲得没了人样,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紫黑紫黑的,手指头勾勾着,把棺材里衬的绸子都抓烂了,死前不知道遭了多大的罪。
可最吓人的是,他那只攥得死紧的右手拳头里,居然露出一小截特别扎眼的、顶好的桑皮纸,绝不是寿衣里该有的玩意儿!
狄仁杰弯下腰,手指头有点凉,使劲掰开那僵硬的拳头,抠出了那卷纸。
纸团展开。就那么一眼,狄仁杰后脊梁骨“嗖”地一下,全凉了。耳朵边所有的声音唰地没了,好像整个码头就剩下这张纸,还有纸尾巴上那个殷红殷红的、压根不该在这儿的私章——
太子要反!就在重阳节大宴上,带着禁卫军里的内应,逼宫夺位!
纸是真的,墨是真的,印章更是真的得不能再真!狄仁杰手指头尖都麻了,旁边李元芳喘气声儿跟拉风箱一样。这东西要是到了御前,天立马就得塌下来!
他直起腰,眼光跟刀子似的,从死人脸上,刮到那口严丝合缝的棺材,最后钉在那群抖成瘟鸡一样的送葬家仆身上。
密不透风的棺材?死谏?还是……栽赃嫁祸?
日头毒得很,运河的水哗哗流,狄仁杰却觉得一股子阴寒气,从脚底板缠了上来,勒得他喘气都疼。
***
洛州衙门临时给狄公用的屋里,死静死静的,蜡烛火苗都不敢乱跳。
陈子贤的尸首抬到了偏房,心腹守着。那封能要命的信,摊在狄仁杰眼前,烫手。
“元芳,怎么看?”狄仁杰嗓子有点哑。
李元芳眉毛拧成了死疙瘩:“大人,邪门!棺材外头钉死,里头的人咋能把自己闷死?要是死了再塞信,棺材没开过,又咋塞进去?这……这根本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不是人干的……”狄仁杰手指头敲着桌子,“症结就在这儿。布局的人,就想让咱们信,这信是陈子贤死前塞进去的,或者…在棺材里用了啥妖法写下的,拿命告御状。可这心思,绝不只是伸冤那么简单。”
他顿了一下,眼里的光锐起来:“陈子贤昨晚‘睡下就没醒’,谁第一个发现的?”
没多久,码头上那个磕头的老家人被拖了进来,瘫在地上,站都站不住。
“从昨晚上到你发现公子出事,一五一十,半点不漏,说。”狄仁杰声音平,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家人趴在地上,哆嗦着:“公子…公子昨夜歇得早,说乏了,不让搅扰…今早日头老高了还没动静,小人觉着不对,敲门没声,壮胆推开…公子就…就那样了…屋里好好的,门窗都从里头插着…”
“睡前见了谁?吃了啥?”
“没客…晚饭是大厨房送的,大家都吃的一样,也没事…公子睡前习惯喝碗参茶,是小人亲手泡了送去的,茶碗…茶碗小人收走时也空了…”
“参茶?”狄仁杰眼皮一抬,“渣子呢?”
“早…早刷干净了…”
狄仁杰眼神一暗,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立刻让元芳带人去封了陈子贤的屋子和厨房,所有碗碟、吃食,特别是跟参茶沾边的,全拿来查!
可不到半柱香,一个小吏连滚带爬冲进来,脸没人色:“大人!不好了!那…那老家人!刚关进旁边屋里,一转眼的功夫…口吐黑血,死了!”
狄仁杰猛地站起来!
冲到那临时看押的房里,老家人蜷在地上,脸乌黑,嘴角挂着黑血,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全是吓懵了的神。旁边扔着个喝水的粗碗。
“水是衙门里统一送的,送水的……”洛州法曹嗓子发颤。
“别找了。”狄仁杰蹲下,看了看死人的嘴和手指头,又拿起碗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儿,“剧毒,见血封喉。灭口。”
他站起来,脸沉得能滴水。对手下手太快太狠,一点余地都不留。
这时李元芳快步进来,脸铁青,手里啥也没有:“大人,属下去晚了!厨房让人放火烧了,东西全烧光了!陈公子住的小院,也被人翻过,啥也没找到!”
线,断了。干干净净。
狄仁杰站在那儿,蜡烛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冷冰冰的墙上,晃啊晃。他觉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收紧,对手又毒又狠,能量大得吓人,就在这洛州城里,在他眼皮子底下。
死静了半天,他慢慢开口,声儿冷得掉冰渣:“元芳,拿我令牌,立刻调一队千牛卫,把今天漕运司所有当值的、衙门里所有碰过那老家人和水源的,全给我隔开审!查!昨晚上到今天早上,所有靠近、进出过陈子贤院子和厨房的,一个别放过!放火的,下毒的,肯定有影子!”
“是!”李元芳抱拳,转身就要走。
“还有,”狄仁杰叫住他,眼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派靠得住的人,盯死刺史府、长史府,还有…所有可能跟东宫扯上关系的洛州官员宅子。有半点不对,立刻报我!”
元芳重重点头,身影一下扎进黑夜里。
屋里又剩下狄仁杰一个。他坐回去,拿起那封信,凑到灯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看。笔画、墨色浓淡、纸张纹路…
突然,他手指头在右下角一块几乎看不见的空白地方停住了。那儿有个极小极淡的印子,不像写的字,倒像是不小心沾上了啥玩意儿。
他凑近蜡烛,眯着眼看。
那印子,好像带着一丁点…硫磺臭?
***
第二天一早,没雨,可天阴得跟扣了个黑锅盖一样,压得人心口疼。
狄仁杰一宿没合眼,眼里全是红丝。审了一夜,屁都没问出来。下毒的小吏像人间蒸发了,放火的更没影。对手手脚太干净。
可他没闲着。那点硫磺印子,像个小火星,把他心里那点模糊念头点着了。他又去了停尸的偏房,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元芳。
他得再验一次尸。不是验怎么死的,憋死的,明摆着。他要验别的。
他仔细查了尸首的指甲缝、头发里、耳朵眼、鼻孔…甚至撬开咬紧的牙关,看嗓子眼。终于,在喉咙最里头一个忒隐蔽的地方,他用银簪子,小心刮下来一点微乎其微的、跟桑皮纸上那黄印子颜色气味都像的粉末渣子。
差不多同时,李元芳帮他轻轻把尸身侧过来,扒下后背衣服,查尸斑和皮肉。在尸身左边肩胛骨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元芳低呼一声:“大人,您看!”
那儿皮颜色稍微深点,有个极淡极小的圆印子,中间好像还有个细细的针眼!
不止是憋死!狄仁杰心口猛地一抽。死前被打进去过东西!那硫磺粉…
就在这功夫,窗外突然响起尖得刺耳的响箭声!紧跟着衙门外头街面上炸了锅,惊叫、跑动、铁器撞一块儿的动静猛地炸开!
“护住大人!”李元芳剑“唰”地出鞘,挡在狄仁杰身前。
一个千牛卫校尉满脸是血冲进院子,急吼吼地报:“大人!有刺客冲正门!人不多,不要命了!朝着停尸的偏房来了!”
调虎离山?冲着尸首?还是…狄仁杰脑子里闪电一样过了一遍,立刻下令:“元芳,带你的人,死守这儿,尸首不能丢!其他人,跟我去正门!”
他得亲自去镇场子,衙门要是乱了套,就全完了。
正门那儿打得短,但凶。刺客就七八个,黑布蒙面,武功路数邪性,完全不怕死,玩命地打。狄仁杰在外围指挥卫兵结阵挡着,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
总算刺客全躺下了,死的死,自己抹脖子的抹脖子,没一个活口。狄仁杰立刻转身往回赶。
偏房院里,静得吓人。李元芳提剑站在门口,脚边躺着两个黑衣刺客的尸体,其他卫兵紧张地守着四周。
“大人,”李元芳见狄仁杰回来,松了口气,可脸色更沉了,“来了俩,功夫顶尖,想摸进来,被宰了。没活口。”
狄仁杰快步进停尸房。陈子贤的尸首还好好的在那儿,看着没多啥伤。
可…空气里,好像飘着一丝极淡极怪的香,跟他之前闻过的任何味儿都不一样。尸首原本攥着的右手,好像比他掰开时更松了点?
他猛地抓起尸首的右手细看,指甲缝里,好像多了几点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深色蜡灰?
他立刻看之前刮粉末的银簪子,尖上那点硫磺粉,颜色好像也比刚才淡了点?
狄公的脸,一下子难看得吓人。
中计了!刺客根本不是来毁尸的,是来…催的!催动早就下在尸首里的某种变化,把最后那点可能留下的证据搞没!那香气…那蜡灰…
对手算得太精太毒了!步步都抢在他前头!
所有的路,好像全堵死了。证据正在消失,知情的死绝了,线头全断。只剩下一封来得邪乎、足够掀翻天的信。
狄仁杰慢慢直起腰,眼光又一次,砸向那口抬回来、静静放在院子当中的柏木棺材。棺材盖开着,里头黑乎乎的,像一张默不作声、吃人不吐骨头的嘴。
所有的邪门,都从这口棺材开始。
密不透风。憋死。凭空冒出来的信。
他挥手,让人把棺材盖合上,别钉死。然后,他做了个让所有人眼珠子掉地上、魂都吓飞的决定。
“元芳,”他声儿平静得吓人,“守住门。谁都不准靠近。”
“大人!您要干啥?!”李元芳脸都白了。
狄仁杰没答。他走到棺材边,亲手把棺材盖推开一道刚能挤进个人的缝。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注视下,他居然抬腿,跨进了棺材里头!
“大人!不行!”李元芳扑上去要拦。
“军令!”狄仁杰的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没半点商量,“一炷香我没动静,再开盖!”
话没落,他胳膊一使劲,竟然从里面,“哐当”一声,把沉得要命的棺材盖,给拉合上了!
黑。彻底、憋死人的、沉得像铁坨子的黑,瞬间把他吞了。
棺材盖一合,外头啥声都没了。黏糊糊的黑压下来,沉得耳朵嗡嗡叫,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浆糊,带着柏木冲鼻的腥气和一股子…一股子甜得发腻、让人想吐的怪香,一丝丝往鼻子里钻。
狄仁杰拼命压住心里头冒出来的慌,把身子拧成一个别别扭扭的姿势,尽量不动。他闭上眼,把所有精神头都集中在感觉上。
工夫在黑里头黏糊糊地淌。心跳声在个小棺材里砸得像打雷。肺管子开始火烧火燎的疼。
可就在这憋得人要发疯的死静里头,一些细小的变化,开始了。
先是那丝甜腻的香气,好像慢慢浓了点。接着,他觉着露在外头的皮肉,特别是脸和手背,冒出一阵极其轻微的、扎扎麻麻的痒痒,好像有啥看不见的小东西正从棺材内壁钻出来,飘在这密闭的、让他体温和哈气弄得越来越热的空气里。
他小心得要命,慢得不能再慢地抬起一只手,用手指头肚,轻轻摸棺材盖的内壁。木头冰凉,可就在上方大概他鼻子嘴的位置,摸着好像…有点不一样?不像别地儿那么滑溜,仿佛盖着一层薄得几乎觉不出来的…膜?手指头擦过,好像沾上了一点微乎其微的粉粉。
硫磺?不,不全像。更细,带着点…油乎乎的感觉?
他憋住气,用指甲盖极其轻地刮那一小块地方。一些肉眼绝对瞅不见的微粒,簌簌掉下来,沾在他指尖和鼻子下面。那甜腻的味儿好像猛地冲了一下。
突然,他另一边肩膀后头,隔着衣服,感觉到一丁点微弱得几乎是错觉的热乎气,一闪就没了。像是某个极小极小的点,短暂地烫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碎片——嗓子眼的粉末、肩胛骨下的针眼、甜腻香气、麻痒痒、内壁的膜、微粒、瞬间的微热——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撞到一起、拼上了!
不是一个套!是两个!不,是三个!一环扣一环,毒辣精巧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封信根本不是在棺材外头塞进去的,也绝不是陈子贤死前写的!它一直就在棺材里!用一种他压根没想到的法子!
陈子贤也绝不是简单憋死的!他是被…催死的!在那封信被“弄活”的同时!
而自己现在觉着的麻痒和微粒…就是那要命的第二下!只是量轻得多,工夫短!
“开棺!!”
狄仁杰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胳膊肘猛地撞棺材壁!
“哐当!”一声巨响,棺材盖被李元芳带着吓疯了的劲儿猛地推开,天光和新鲜气呼啦一下冲进来。狄仁杰咳得撕心裂肺,被元芳和兵士手忙脚脚乱地搀出来。他脸通红,眼泪鼻涕呛得都是,大口大口喘气,却不管不顾地立刻举起两只手。
手指头上,沾着些微乎其微的、在光底下能勉强瞅见的淡黄色粉末。而他刚才摸过的棺材盖内壁那一小块地方,此刻颜色好像变得更暗了点,甚至…有点黏手?
“大人!您没事吧?!”李元芳声儿都岔了。
狄仁杰却猛地一把抓住他胳膊,眼里头爆出吓人的光,那是极度震惊、怒极了、最后捅破了吓人真相的哆嗦!
“明白了…元芳,我明白了!”他嗓子哑得厉害,“好毒的计划!好一个一箭双雕!不只要坑太子,还要借这个由头除掉对头,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他猛喘几口,一下子站直溜了,所有虚弱样一扫而光,换上了一股子马上要喷出来的、冷得像三九天的怒火和决断。
“立刻备快马!拿我鱼符,封锁洛州所有出城的路,特别是往西北去的!传令沿河所有州县,扣下所有挂‘陇西’牌子的货船,特别是运药材、矿石的!严查所有三天前到现在,从洛州发往神都、尤其是经过…经过御史台或者内侍省的任何公文驿马!要快!”
李元芳虽然还没全明白,但看狄仁杰这架势,知道是捅破了天大的窟窿,半点不含糊,厉声答应:“是!”转身旋风一样冲出去传令。
狄仁杰再次看向那口棺材,眼光跟刀子似的,像要把它劈开。
“完美谋杀?”他低声冷笑,笑声里全是冰碴子,“你的毛病,不在鬼神,在人心太贪,多此一举!那封信…太完美了,完美得等不及!它等不到进神都,等不到让陛下亲眼瞧…”
他猛地转身,紫袍在阴沉的天光下甩出一道狠厉的弧线。
“因为这盘棋,还没走到杀招!那真正的‘大礼’,还在半道上!”
“咱们,”他大步往外走,声儿斩钉截铁,在突然忙乱、杀气腾腾的衙门里头炸开,“就去半道截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