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入夜后才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敲在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的青黑屋瓦上,敲在朱雀大街宽阔平整的黄土路面上,声音细碎得几不可闻。但很快,风就裹挟着湿冷的潮气从西北方向卷地而来,越吹越急,越吹越蛮横。雨点骤然变得密集、沉重,由疏而密,由缓而急,最后连缀成一片白茫茫、轰隆隆的喧嚣水幕,狠狠泼洒下来。天地间顷刻混沌一片,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煌煌帝京,此刻只剩下雨脚如麻敲打万物的轰鸣,以及偶尔刺破沉沉雨幕、又迅速被吞噬的昏黄灯火。
国子监司业张文弼的书房里,却还亮着一点孤灯。
那灯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推搡着,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伏案疾书的张文弼那张略显清癯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刚刚写完一封奏疏的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吁出一口白气。案头的紫铜兽耳香炉里,一缕安神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这湿冷的雨夜里,是唯一一点暖意。
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起身欲去关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窗棂外,是自家后院黑黢黢的芭蕉树影,被狂暴的雨点打得狂乱摇摆。
就在他伸手要合拢窗扇的一刹那,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一股带着泥腥和水汽的冷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寒噤。风里似乎卷着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啪嗒一声,落在了他脚边的青砖地上。
张文弼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纸人。
巴掌大小,剪得粗陋歪斜,惨白惨白的纸,像是直接从某本账簿上撕下来的劣质纸张。纸人的脸上,用浓墨勾勒出两个大大的、空洞的眼睛,嘴巴则被画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咧到耳根的弧度——那不像笑,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充满了恶意的嚎叫。最刺目的,是纸人那扁平、空荡荡的胸口位置,赫然用同样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写着三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大字:
“张——文——弼”。
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阴冷的狠劲,仿佛蘸的不是墨,而是凝固的血。
张文弼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这冰冷的雨夜冻住,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诡异的纸人,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直冲后脑勺,激得头皮一阵发麻。他认得这名字,他当然认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刻在他自己的“替身”上!
“谁?!”一声变了调的、带着颤抖的嘶吼冲口而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洞开的窗外。
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咆哮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帘。芭蕉叶的影子在风雨中狂舞,像无数鬼魅伸出的利爪,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刚才那股风,那个纸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地上那个咧着嘴的白色影子,在摇曳的灯火下,无声地嘲弄着他。
张文弼猛地弯下腰,手指哆嗦着伸向那个纸人,指尖还未触及那冰冷的纸面,一股更强烈的惊悸攫住了他。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闪电般缩回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与窗外透进来的雨雾混在一起,冰凉黏腻。那纸人脸上空洞的眼睛和诡异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恐惧,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窗外这倾盆的暴雨,瞬间将他淹没。
* * *
翌日清晨,雨势虽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长安城上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朽木和未散尽的雨腥气。
狄仁杰的马车穿过尚显冷清的街巷,车轮碾过积水的洼地,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微微撩开车厢侧帘,望着窗外湿漉漉的景象,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国子监司业张文弼,一位素来以严谨方正着称的儒官,竟在自家书房离奇身亡,这消息透着蹊跷。随行的李元芳一身利落的皂色劲装,手按腰间佩刀刀柄,警觉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扫视着四周。
张府早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封锁,气氛肃杀。府邸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和悲戚,仆役们垂首敛目,大气也不敢出。书房所在的院落更是被严密把守,新任京兆府尹曾泰正焦急地搓着手在院中踱步,一见狄仁杰车驾,如蒙大赦般快步迎上。
“阁老!您可来了!”曾泰四十许人,面皮白净,此刻却眉头紧锁,额角挂着汗珠,“下官……下官实在束手无策,此案太过诡异,恐非人力可为啊!”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狄仁杰神色沉静,只微微颔首:“曾大人莫急,且待老夫看过现场再说。”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扉。空气中,除了湿土和青苔的气息,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焦糊味,混杂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几乎难以察觉。
书房门被差役小心推开。
一股异常的热气混杂着难以名状的、类似烧焦羽毛的微弱腥气扑面而来,与室外湿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让狄仁杰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举步入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
房间陈设简洁,书案、书架、待客的桌椅,一切井然有序,并无打斗翻动的痕迹。两扇雕花木窗从内侧严严实实地闩着,窗纸完好无损。唯一的入口便是身后这扇门,据报也是从内里反锁,由差役强行撞开。
张文弼的尸体伏在书案之上,头歪向一侧,半边脸颊贴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他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极其可怖的景象。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弧度。最令人惊异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部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触手之下,竟仍残留着惊人的余温,完全不似死去数个时辰之人应有的冰冷僵硬。然而仔细检视其衣物和皮肤表面,却找不到任何烧灼、淤青或利器造成的伤痕。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案前的地面上。那里,正对着张文弼低垂的头部下方,有一小滩深灰色的、被水渍浸透的纸灰,约莫碗口大小,边缘不规则地洇开在地砖的缝隙里。灰烬湿漉漉的,粘成一团,显然曾被大量的水浸泡过。
“曾大人,”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室内死寂,“你方才言道‘非人力可为’,莫非是指这门窗反锁之状?”
“正是,阁老明鉴!”曾泰连忙道,“门窗皆自内闩死,密室无疑!且张大人……您也看到了,周身滚烫却无烧伤,身旁只有这滩湿灰……这……这分明像是……”他咽了口唾沫,终究没敢把“鬼祟索命”、“诅咒应验”之类的词说出来,但脸上的惶惑已表露无遗。周围几个胆小的差役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
狄仁杰没有理会曾泰的惊惶,他缓步走到那滩湿透的纸灰前,撩起紫袍袍角,缓缓蹲下身。李元芳立刻上前一步,半跪在旁,一手按刀,警惕地护卫着。
狄仁杰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湿漉漉的灰烬。灰烬粘腻,带着纸浆被彻底浸透的质感。他凑近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阴郁天光仔细审视。灰烬本身并无特殊,只是寻常纸张燃烧后的残留物,颜色深灰,夹杂着未能燃尽的细小黑色炭粒。
“水。”狄仁杰低声道。
李元芳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皮质水囊中倒出少许清水,小心翼翼地滴落在狄仁杰指尖捻着的那一小撮湿灰之上。
清水滴落,浸润灰烬。
就在水珠与灰烬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原本深灰色的湿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水珠浸润的边缘,悄然泛出一种极其幽暗、诡异的蓝紫色!那颜色并非染料那般鲜明,更像是从灰烬内部渗出的、某种物质与水反应后的沉淀,幽幽暗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瘆人磷光,一闪即逝,若非狄仁杰目光如炬,专注至极,几乎就要错过。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捻着灰烬的手指也瞬间绷紧。
“阁老?”李元芳低呼一声,他也看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诡异蓝光,心头猛地一沉。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凝重如铅,再次扫过那紧闭的窗户,那伏案的尸体,最后落回地上那滩不起眼的湿灰。那抹诡异的蓝光,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他思维的缝隙,将“诅咒”、“鬼魅”的迷雾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密室……”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未必是天成。滚烫尸身,亦非神罚。”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曾泰,“曾大人,立刻查清张司业昨夜所有行踪,近期与何人有过节,府内所有仆役,尤其是昨夜值守靠近书房院落之人,逐一盘问,不得遗漏!元芳!”
“在!”
“仔细搜查这滩灰烬周围地面、书案、窗棂缝隙,任何异常粉末、气味、水渍、痕迹,无论多么细微,皆不可放过!”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方才那抹幽蓝的光,已在他心中点燃了第一簇属于人间的、追索真相的火焰。
* * *
京兆府衙门的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天。狄仁杰端坐主位,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梳理纷乱的线索。李元芳侍立一旁,目光炯炯。下首的曾泰则是一脸愁云惨雾,面前堆着厚厚的卷宗和刚整理出的初步口供。
“……张司业为人清正,甚少交际,”曾泰翻看着记录,语速飞快,“昨日散值后便径直回府,晚膳亦在府中用。据其夫人所言,他近来并无特别忧虑之事,也未提及与人结怨。府中仆役排查完毕,昨夜无人听见书房有异常响动,靠近院落值守的老仆,只道雨声太大,戌时末曾见书房灯灭,以为大人安歇了。”
“门窗反锁,钥匙何在?”狄仁杰问。
“书房钥匙只有两把,一把由张司业随身携带,发现时就在他腰间,另一把由其夫人保管,昨夜一直未曾动用。”曾泰回答,“撞门而入时,内里门栓确实是从里面闩死的。”
密室、高温尸体、诡异蓝光的湿纸灰……线索如同乱麻。狄仁杰沉默着,那抹幽蓝的光泽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那绝非寻常纸张燃烧该有的现象。
“纸……”狄仁杰沉吟着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里格外清晰,“那纸灰遇水显异色,其中必有蹊跷。元芳,可有所获?”
李元芳立刻上前一步,抱拳道:“回大人,卑职仔细搜查了书房地面,灰烬周围三尺之地,青砖缝隙里发现几粒极微小的黑色炭粒,应是纸张未燃尽之物,已小心收起。窗棂缝隙干燥,并无水渍侵入痕迹。另在书案下方不易察觉的角落,拾得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未完全燃尽的纸片残骸,边缘焦黑卷曲。”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正是几粒细小的黑色炭粒,以及那片微小的焦黄纸片。狄仁杰小心地拈起那片纸片残骸,凑到眼前。纸片焦脆,大部分已成炭黑,但在未被完全烧毁的极小一角边缘,隐约可见一丝极其细微的、淡淡的黄色痕迹,不像是火焰熏烤所致,更像是纸张本身的底色或某种浸染。
“黄色……”狄仁杰若有所思。那诡异的纸人,据张文弼夫人哭诉,她夫君死前曾失魂落魄地提及过“白色纸人”,但这一角残留的黄色又是什么?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如利刃般劈开了签押房沉重的空气。一名京兆府的捕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声音带着惊骇的颤抖:“大……大人!不好了!礼部侍郎……陈禹廷陈大人府上……出事了!跟……跟张司业一样!反锁的书房……人没了!旁边……也有湿纸灰!”
“什么?!”曾泰霍然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脸上血色尽褪。
狄仁杰眼中精光暴射,猛地一拍桌案,那紫檀木案几发出一声闷响:“备马!元芳,随我去陈府!曾大人,立刻封锁现场,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
* * *
礼部侍郎陈禹廷的府邸,位于城东崇仁坊,距离张文弼的居所隔了小半个长安城。然而当狄仁杰一行策马疾驰而至时,府门前同样被京兆府的差役围得水泄不通,同样的惊惶与死寂笼罩着这座原本气派的官邸。
现场几乎就是张文弼书房的翻版,却又带着更加刺目的死亡气息。
陈禹廷的书房同样门窗紧闭,自内反锁。撞开房门后,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混合着微弱焦腥的气味再次扑面而来。陈禹廷倒毙的位置不在书案旁,而是在靠近西墙的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旁。他身体扭曲着瘫倒在地,一只手死死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将那件上好的湖绸常服抓得皱成一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脸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张得极大,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嘶吼,却永远凝固在了无声的惊怖之中。同样触手滚烫的皮肤,同样找不到任何致命的外伤。
唯一不同的,是那滩湿透的纸灰。
它就在陈禹廷蜷缩的身体旁边,离他那只抓挠胸口的手很近。灰烬同样是深灰色,被大量水渍浸透,粘腻地糊在地上。但这一次,灰烬似乎更多,范围更大一些,而且——狄仁杰蹲下身,敏锐地发现——这滩灰烬的湿润程度明显更高,水渍向四周洇开的范围也更广,仿佛刚刚被水彻底浇透不久。空气中甚至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新近泼洒的水汽味道。
“发现时就这样?”狄仁杰沉声问最先赶到的捕头。
“回禀阁老,”捕头声音发紧,“撞开门时,陈大人已经……小的们不敢擅动,这灰……就是湿的,水汪汪的,像是……像是刚被泼了水。”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再次落在那滩湿灰上。他示意李元芳取水。李元芳解下腰间水囊,小心地将几滴清水滴落在灰烬边缘。
幽暗、诡异、令人心底发寒的蓝紫色,再次毫无悬念地浮现出来!如同鬼魅的印记,在湿漉漉的灰烬中一闪而过,随即隐没。
又是它!
狄仁杰的心猛地往下沉。这绝非偶然!同样的密室,同样的高温尸体,同样的诡异湿灰,同样的蓝光反应!这背后,必然隐藏着同一个凶手,同一种冷酷而精密的杀人手法!凶手的目标是谁?下一个会轮到谁?
“陈大人近日可有异常?”狄仁杰站起身,转向面无人色的陈府管家。
管家抖如筛糠:“回……回阁老……大人他……他昨日似乎心神不宁……晚膳也只用了几口……独自在书房待到很晚……小的……小的隐约听见他……他好像在低声咒骂什么‘纸人’……‘索命’……”
纸人!又是纸人!
张文弼死前提及白色纸人,陈禹廷死前也在恐惧纸人索命!这绝非巧合!
“纸人……”狄仁杰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惊魂未定的陈府众人,“昨日或近日,可有人见过可疑的纸人?或是有陌生之物送入府中?”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摇头。管家努力回忆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道:“昨日……午后,似乎……似乎有个跑腿的小厮送来一个寻常的拜匣,说是给大人的,没有具名。大人当时在会客,便随手搁在书房了……后来……后来也没见大人提起……”
“拜匣何在?”狄仁杰立刻追问。
管家连忙带路,在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多宝格下方,找到了一个空置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硬纸拜匣。匣子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纸人,想必就是从这无名的拜匣里送出的死亡通告!
“查!”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彻查昨日送拜匣之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曾大人!”
“下官在!”曾泰连忙应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立刻加派人手,盯紧所有与张、陈二位大人品级相当、尤其是可能与他们有过交集、或近来同样心神不宁的官员府邸!凶手在连续作案,气焰嚣张,下一个目标随时可能出现!”狄仁杰的语速快而有力,如同敲响的战鼓,“同时,将张、陈二位大人近三年来所有公务往来、同僚名录、私人交际,巨细靡遗,全部整理出来!凶手选择他们,必有缘由!这纸人背后的名字,就是连接死亡的锁链!”
* * *
紧张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整个京兆府衙门乃至长安城部分官员圈层都喘不过气。暗探撒了出去,紧盯着可能的目标。张、陈二人的履历卷宗在狄仁杰的案头堆积如山。然而,凶手的动作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快。
仅仅两天后的黄昏,第三声丧钟以更加惨烈的方式敲响了。
这一次,是工部郎中郑彦。
发现的地点是郑府后院一个僻静的、用于夏日纳凉的小阁。阁楼门窗同样从内反锁。当差役强行破门而入时,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闷热腥气再次弥漫开来。
郑彦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同样残留着异常的高温。他的死状比前两人更为凄惨可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痉挛,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他双目圆瞪,几乎要突出眼眶,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的方向,仿佛那里正悬挂着索命的无常。他的右手食指血肉模糊,指甲翻裂,指尖沾满了粘稠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污。
而就在他染血的指尖下方,光洁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赫然用那淋漓的鲜血,歪歪扭扭地、极其费力地画着一个模糊的、尚未完成的字迹:
“宇——文——”
那“文”字的最后一捺,只画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长长的血痕拖尾。书写者所有的力气和生命,仿佛都耗尽在了这绝望的最后一笔之中。
阁楼内同样弥漫着那闷热的气息,同样找不到任何凶器或强行闯入的痕迹。在郑彦倒毙的身体不远处,不出意料地,又是一滩被水彻底浸透的、深灰色的纸灰。灰烬的范围更大,湿漉漉地铺开,水渍甚至蔓延到了血字的边缘,将部分血迹晕染开,形成一片污浊的暗红。
当清水滴落其上时,那抹幽暗诡异的蓝紫色,如同来自地狱的烙印,再一次在湿漉漉的灰烬中冰冷地浮现。
“宇……文……”曾泰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念出那个血字,“宇文……是姓氏?还是……”
狄仁杰死死盯着那个未完成的血字,又猛地看向地上那滩泛着蓝光的湿灰。张文弼、陈禹廷、郑彦……三滩纸灰,三个高官,同样的死法……工部郎中郑彦……工部……
一道闪电骤然劈开狄仁杰脑海中盘踞多日的迷雾!
“暖渠!”狄仁杰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长安城的地下暖渠!贞观后期由将作监主持修建,引温泉水入城,以供宫室及部分勋贵府邸冬日取暖之用!张文弼,时任工部员外郎,曾参与督造物料!陈禹廷,时任工部主事,协理账目!郑彦,时任工部司务,专责采买石料!”
他猛地转向曾泰,语速快如连珠:“立刻查!当年主持修建此渠的将作监官员是谁?其中可有复姓宇文者?还有,所有参与过此工程的关键人物名录,尤其是工部、将作监两衙的,一个都不能漏掉!快!”
“宇……宇文……”曾泰被狄仁杰眼中的光芒震慑,随即也反应过来,声音陡然尖锐,“将作监!将作少监……宇文弘!对,是他!下官记得,当年主持暖渠工程后期的,就是将作少监宇文弘!宇文……宇文弘!”
“宇文弘……”狄仁杰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珠砸落。他再次看向郑彦用生命写下的那个血字,又看向地上那滩泛着蓝光的湿纸灰。所有散乱的线索——诡异的纸人、密闭的空间、灼热的尸体、遇水变蓝的灰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那深埋于长安城地底、流淌着滚烫热水的庞大管道网络!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召集所有得力人手,带上火把、绳索!目标——长安城地下暖渠!宇文弘,就在那里!”
* * *
长安城的地下,是一个庞大而幽暗的帝国。
狄仁杰一行人,在京兆府熟悉地形的老吏和几名工部匠作头目的引导下,从一个位于偏僻坊曲、早已废弃的旧引水口,钻入了这庞大的地宫。沉重的石板被撬开,一股混杂着浓重水汽、陈年土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和硫磺混合而成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火把的光芒在狭窄、低矮的通道内跳跃,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将众人扭曲晃动的影子投射在两侧粗糙的砖石拱壁上。脚下是湿滑的、有些地方甚至覆盖着一层滑腻青苔的石板或夯土路。空气异常潮湿闷热,如同置身于巨大的蒸笼底部,汗水迅速浸透了所有人的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
通道四通八达,如同巨兽的肠道,幽深不见尽头。巨大的陶制或石砌的管道如同沉睡的黑龙,沿着通道的走向延伸,有些管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保温泥灰和草席,有些则直接裸露着,在火把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水流在管道内奔涌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沉闷地轰鸣着,在这封闭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叠加,形成一种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冲击着人的耳膜和神经。那是温泉水在管道中奔流不息的声音,是这座地下迷宫永恒的心跳。
“阁老,小心脚下!”李元芳紧跟在狄仁杰身侧,一手高举火把,一手稳稳地扶着狄仁杰的手臂。火光映照下,狄仁杰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紫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泞,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在火光的跳跃中仔细扫视着每一寸地面、每一处墙壁。
“看这里!”李元芳突然压低声音,火光指向左侧拱壁下方。只见潮湿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新鲜的脚印!脚印不大,略显杂乱,但朝向一致,深入通道更幽暗的深处。脚印边缘的泥土还很湿润,显然是刚刚留下不久!
“是新鲜的!”工部的老匠头凑近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泥是新翻上来的,还没被水汽完全泡软!”
狄仁杰眼神一凝:“循迹追踪!快!”
队伍立刻加快速度,沿着那串时隐时现的脚印,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轰鸣的水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空气越来越热,水汽浓重得几乎凝结成雾,火把的光芒在雾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
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通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些。引路的老匠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拱形岔道口右侧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半块腐朽木板虚掩着的洞口:“阁老,那里!那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小检修室,后来管道改道,就封死了……可这木板……”
木板被挪开过!边缘有新鲜的刮擦痕迹!
狄仁杰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除了永不停歇的管道轰鸣,在靠近那洞口的方向,似乎隐隐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
“……快了……都……快了……一个……也跑不了……宇文家的……债……该还了……暖渠……暖渠啊……你们……都……沾了血的……”
声音嘶哑、癫狂,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病态的亢奋,正是宇文弘!
狄仁杰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个凌厉的眼神。李元芳会意,反手缓缓抽出腰间佩刀,刀身在幽暗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微光。他示意两名最精悍的捕快从两侧包抄,自己则如同一道蓄势待发的黑色闪电,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个洞口。
狄仁杰屏住呼吸,火光映照着他沉凝如水的面容。真相,就在咫尺之遥!
* * *
李元芳猛地一脚踹开那半掩的腐朽木板,身形如猎豹般扑入!狭小的空间内,景象骤然映入眼帘。
这里像是一个被巨大管道贯穿的、废弃的蒸汽分流室。空间不大,墙壁和拱顶都是粗糙的石块砌成,布满了湿漉漉的水渍和深色的霉斑。几根粗大的、包裹着厚厚泥灰保温层的陶制主暖管如同巨蟒般交错穿行其中,其中一根主管道的侧面,连接着一个锈迹斑斑、布满铜绿的巨大青铜阀门。
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肮脏工部匠作服饰的身影正背对着入口,蹲在阀门旁,正是宇文弘!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闯入毫无所觉,兀自对着那冰冷的阀门,神经质地低语着:“……还差一个……最后一个……郑彦那个蠢货……居然还想写出来……哼……沾了血的暖渠……都得用血洗干净……”
他脚边散落着几片惨白的碎纸和一小堆刚燃尽不久的灰烬,灰烬旁还放着一个盛着半碗水的破陶碗。宇文弘手里正拿着一个剪得歪歪扭扭的黄色纸人,纸人胸口的位置赫然写着“宇文弘”三个墨字!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支细小的毛笔,笔尖蘸着一种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暗黄色药汁,正小心翼翼地在纸人背后涂抹着什么符咒般的诡异线条。那刺鼻的气味,与现场残留的微弱腥气如出一辙!
“宇文弘!”李元芳一声暴喝,声如惊雷,在这狭小的石室内炸响。
宇文弘浑身剧震,猛地回过头!火光瞬间照亮了他那张脸——曾经或许清秀,如今却只剩下瘦削和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球布满骇人的血丝,里面燃烧着疯狂、惊愕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狠戾!
“你们?!”他嘶声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在看到狄仁杰那身标志性的紫袍出现在洞口时,他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
“狄仁杰?!哈哈哈!你也来了!好!好!都来给我宇文家陪葬吧!”他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猛地将手中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黄色纸人狠狠掷向旁边一根裸露的、正散发着惊人高温的暖管!
嗤——!
一声剧烈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黄色的纸人甫一接触滚烫的金属管壁,瞬间冒起浓烈的白烟,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烈燃烧起来!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
“拦住他!”狄仁杰厉声喝道。
李元芳反应快如闪电,刀光一闪,直取宇文弘掷纸的手臂!然而宇文弘的动作更快,也更决绝!在掷出纸人的同时,他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合身扑向了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阀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扳动了那沉重的阀轮!
“一起死吧——!!”他凄厉的咆哮淹没在骤然爆发的、山崩海啸般的巨响之中!
轰隆隆——!!!
那不是水流的声音,而是高压蒸汽找到了宣泄口,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怒龙挣脱束缚!炽白滚烫、带着毁灭性力量的蒸汽,从被强行拧开的阀门缝隙中,如同决堤的洪流,狂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石室!
恐怖的高温瞬间降临!石室内如同炼狱!
白茫茫、灼热刺骨的蒸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弥漫,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宇文弘的身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嚎,就被那狂暴的白色洪流彻底吞噬、淹没!
“退!快退!”李元芳目眦欲裂,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足以瞬间将人蒸熟烫死的恐怖热量,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尽平生力气,将身后的狄仁杰狠狠推向洞外!同时对着其他惊呆的捕快嘶吼:“退出去!快!”
狄仁杰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跄后退,撞在通道壁上。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李元芳那在炽白蒸汽中瞬间变得模糊扭曲的背影,以及石室内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的、毁灭一切的白色狂潮!
* * *
狂暴的蒸汽如同失控的白色巨兽,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横冲直撞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在闻讯赶来的工部匠人拼死关闭了上游总阀后,渐渐平息下来。
废弃的分流室入口处,浓重滚烫的水雾依旧弥漫不散,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硫磺和蛋白质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恐怖气味。石壁被高温蒸汽灼烤得滚烫,滴落的水珠落在上面,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化作白烟。
李元芳和两名捕快靠着石壁瘫坐着,剧烈地咳嗽着,满脸通红,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被高温蒸汽燎起的水泡,头发、眉毛、胡须都被燎得卷曲焦黄,衣衫更是湿透破烂,狼狈不堪。若非李元芳反应神速,在蒸汽喷涌的瞬间护着两人贴着最外侧的冰冷石壁翻滚躲避,并死死掩住口鼻,此刻恐怕早已成了蒸笼里的肉。
狄仁杰在曾泰的搀扶下,脸色铁青地站在弥漫的雾气边缘。他紫袍的袖口和下摆也被高温燎坏,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但他浑然未觉,目光死死盯着那雾气深处。
几名工部匠人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用铁钩和撬棍,小心翼翼地从那如同蒸锅核心般炽热的石室内,拖拽出一团东西。
那是宇文弘的残骸。
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身体被高温蒸汽瞬间彻底烹煮、烫熟,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半透明的、如同巨大虾蟹被蒸熟后的粉红色泽。皮肤大片剥落、溃烂,肌肉组织被彻底破坏软化,四肢怪异地扭曲着。那张疯狂的脸更是面目全非,眼球爆裂,嘴唇外翻,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极端痛苦和狰狞。
整个石室内,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和浓重的腥臭。地上散落的纸片早已化为乌有,连灰烬都被蒸汽冲散。只有那个巨大的、被强行扳开又因高温变形而卡死的青铜阀门,还在丝丝地冒着残余的白气,如同怪兽垂死的喘息。
狄仁杰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洞悉一切后的冷冽。
“曾大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结案吧。”
京兆府衙门的公廨内,烛火通明,驱散着雨后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沉重与余悸。狄仁杰端坐案后,脸色沉静,将所有的线索、证据、宇文弘临死前的癫狂呓语以及在地下暖渠中的发现,条分缕析,一一阐明。
“……暖渠工程,耗资巨大。宇文弘之父,时任将作大匠,因工程贪墨、偷工减料之事败露,被先帝严惩,家产抄没,本人亦死于狱中,宇文家就此败落。”狄仁杰的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宇文弘自认其父蒙冤,家族蒙羞,将此恨深埋心底。他蛰伏多年,混迹工部底层,利用职务之便,暗中研究这暖渠构造,更寻访奇人,配制出两种奇药。”
他拿起桌案上李元芳拼死从蒸汽室边缘抢出的、那个盛着浑浊暗黄色药汁的破陶碗残片。
“其一,便是此药汁。以硫磺、硝石、雄黄及数种罕见矿物毒草炼制,色黄,味刺鼻。宇文弘用此药汁,在特制的厚韧桑皮纸上书写目标姓名,晾干后,墨迹因药性作用而隐去,肉眼难辨,此即张文弼、陈禹廷所见之‘白色纸人’。”狄仁杰放下残碗,又指向旁边油纸包中小心翼翼保存的、从张文弼书房地面收集到的几粒微小黑炭和那片焦黄纸屑,“此纸,便是那药纸燃烧后的残余。其遇水后泛出诡异蓝光,正是残留药汁与水中某些矿物反应之故。”
“其二,”狄仁杰目光转向地上那滩从陈禹廷书房带回的湿纸灰样本,“他另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可掺入墨中或直接涂抹于纸人之上。此药遇高温会迅速气化,吸入少许,便足以令人心跳骤停,血脉贲张,尸身滚烫如焚!此即三位大人‘体热而死’之真相!”
曾泰听得冷汗涔涔:“那……那密室反锁,门窗紧闭又如何解释?还有那纸灰,为何总是湿透?”
“关键,就在这暖渠!”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宇文弘对长安地下暖渠了如指掌,更知晓许多废弃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支脉和检修口!三位大人的书房或居所之下,必有暖渠管道经过,且靠近某个隐秘的、可通入蒸汽的废弃阀门或气口!”
他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勾勒:“宇文弘通过无名拜匣送出‘白色纸人’,实为死亡预告。待目标惊恐独处,他于夜深人静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自地下潜入目标居所下方。他强行拧开那废弃的阀门或气口,将滚烫的蒸汽瞬间导入密闭的书房之内!”
狄仁杰的声音在公廨内回荡,烛火在他沉凝的脸上跳动:“蒸汽弥漫,室内温度骤升。高温首先激活了纸人上所涂的无色药粉,使其气化,受害者吸入,立时毙命,血脉贲张,尸身滚烫。同时,高温高热亦引燃了那特制的药纸纸人,化为灰烬。而大量涌入的蒸汽,遇室内较冷的器物墙壁,迅速凝结成水,浇透了地上的纸灰!这便是密室高温杀人、尸身滚烫、纸灰湿透、遇水泛蓝的全部诡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曾泰恍然大悟,拍案而起,随即又颓然坐下,“那郑彦临死所写的‘宇文’血字,便是确凿指证了!宇文弘自知行将败露,故欲用那黄色药纸写上自己名字,引燃于高温管道,妄图制造自焚假象,嫁祸‘诅咒’?最后关头,他更是丧心病狂,妄图开启阀门,用蒸汽与我等同归于尽!”
“正是。”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李元芳和两名捕快身上包扎的伤口和烫痕,“其心机之深,手段之诡,行事之酷烈,实属罕见。对父辈之事的偏执怨毒,已将他彻底化作了盘踞于这长安城地底、择人而噬的恶鬼。”
公廨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真相大白,凶手伏诛,然而那被蒸汽吞噬的扭曲残躯,那三具滚烫的尸身,那湿漉漉的、泛着诡异蓝光的纸灰,还有郑彦指尖那未干的血字……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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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雨过天晴。阳光洒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街市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车马粼粼,人声鼎沸,仿佛那几场发生在阴雨密室中的诡谲死亡,连同那地底深处喷涌的致命蒸汽,都只是这座永恒帝都漫长岁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被迅速翻过的插曲。
结案的奏疏已呈送御前。宇文弘的残骸被草草收敛。张文弼、陈禹廷、郑彦的丧事在各自府邸低调进行。京兆府忙碌着处理善后,曾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午后,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停在怀远坊深处一条僻静的巷口。车帘掀开,狄仁杰身着常服,在李元芳的陪同下走了下来。巷子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被巨大条石封死的拱形入口嵌在斑驳的旧墙根下,入口边缘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湿漉漉的青草。这里,便是那庞大地下暖渠迷宫一个早已废弃的入口。
沉重的封石依旧冰冷,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阳光斜斜地照在粗糙的石面上,留下温暖的光斑。然而,当狄仁杰走近,将手掌轻轻按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时,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带着大地深处温度的暖意,依旧透过厚重的石体,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指尖之下,那冰冷的石面深处,是奔流不息的热泉,是维系宫阙温暖的脉络,也是宇文弘那焚尽理智的怨毒之火最终喷涌而出的地方。
“大人,这里风大,当心着凉。”李元芳低声提醒,他脸上的烫伤水泡已经结痂,但痕迹犹在。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掌心与石面接触的地方,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阻隔,看到那幽深、曲折、轰鸣不息的地下世界,看到那曾经盘踞其中的疯狂与仇恨,最终被他自己释放的、更狂暴的力量彻底吞噬。
湿漉漉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石壁,固执地渗入他的掌心,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闷的力量。像大地的心跳,也像那些被深埋的、未曾冷却的欲望与痛苦的回响。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石壁的粗粝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温热。
人心之渊,深不可测。其灼热处,竟连这深埋地底、奔流不息的热泉,亦要逊色三分。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入口,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青石板路上,他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阳光晒干,消失不见,如同那些被蒸发的恐惧与谜团。只有那深埋地下的暖渠,依旧在黑暗中,汩汩奔流,带走了秘密,也带走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