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沙哑的声音,像是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广袤的废墟上空回荡,久久不散。
山门之后,太虚观的幸存者们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紧张地注视着山下那群曾经的敌人。尽管对方已经放下了枪械,但那身漆黑的【铁鸦卫】制式装甲,依旧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恐惧、怀疑、警惕,种种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人群缓缓分开。
萧月在老方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前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虚浮,显然,之前守护陆尘道火的行为,对她也造成了巨大的消耗。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再不见往日的凌厉与挣扎。
她站定在山门边缘,目光越过下方那群沉默的降兵,投向了更远处。那里,是【镇邪灭道炮】自爆后留下的巨大天坑,边缘的土地还在高温下呈现出诡异的琉璃色,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永远地刻印在了这片大地上。
风沙吹过,卷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萧月闭上了眼睛。在她新生的、能够洞察人心的视野里,山下那一百多名铁鸦卫,不再是一个个冰冷的黑色装甲符号。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身上缭绕着灰败的、如同死灰般的气息,那是信仰崩塌后的极致迷茫。在这片灰败之中,又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以及面对太虚观这座神迹般存在的、一丝微弱如星火的敬畏。
这些人,已经不是纯粹的士兵或敌人了。他们是旧秩序的遗骸,是一群失去了方向的孤魂。
赵毅见山上为首的竟是这个他印象中冷酷无情的审判官,心中不由一沉,但还是硬着头皮,再次抱拳,将姿态放得更低:“我等已非盟约之兵,只为求一条生路,一个答案。还请……开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萧月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赵毅身上。她没有立刻回答,那种平静的注视,反而让身经百战的赵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太虚观,不收降兵。”
此言一出,赵毅身后的铁鸦卫们顿时一阵骚动,脸上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迅速黯淡下去,握着拳头的手又悄然攥紧。
赵毅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他以为对方是要赶尽杀绝。
然而,萧月的话并没有说完。
“这里,只收走投无路的求道者。”她的话锋锋一转,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你们放下了武器,但你们心中属于【九城盟约】的铁律放下了吗?你们的迷茫,是因为看清了真相,还是因为失去了倚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一个铁鸦卫的心上。他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痛苦而挣扎的神色。是啊,他们恨何晏的欺骗与冷酷,但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所扞卫的一切,都源于那套冰冷的秩序。现在秩序崩塌了,他们又能相信什么?
看着他们动摇的神情,萧月心中了然。这些人,还需打磨。
她没有再逼问,而是转向身旁的老方,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观主为守护此地,耗尽心神,道基受损,此刻正在殿内紧急救治,不见外客。”
这个消息让赵毅等人心中一惊,原来昨夜那神鬼莫测的手段,竟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老方,你带人,在山门外侧,布下一座【清心隔离阵】。”萧月继续下令,“请赵指挥官和他的人,暂时在阵内歇息。我们会提供干净的水和食物,但阵法开启期间,内外隔绝,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这番安排,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而是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了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这既是观察,也是考验。
赵毅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深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他朝着萧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我等……遵从安排。”
……
传道殿深处的一间静室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陆尘静静地躺在蒲团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以及。他的身体周围,环绕着数张由柳扶风亲手绘制的【固本培元符】,符纸上散发着柔和的灵光,正艰难地维持着他最后的一丝生机。
柳扶风跪坐在他身旁,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一缕精纯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他体内。然而,她的脸色却随着探查的深入,变得越来越苍白。
片刻后,她猛地收回手,眼中满是震惊与骇然。
“怎么会这样……”她失神地喃喃自语,“这已经不是受损了……这是……崩解……”
在她的感知中,陆尘的体内一片空寂。那条作为力量之源、本应如同江河般奔流不息的通天道基,此刻已经彻底碎裂,化作了无数比尘埃还要微小的光点,消散在干涸的经脉之中。他的神魂,那盏本应照亮识海的“道火”,也已黯淡到了极点,如同一粒随时会被夜风吹熄的火星。
此刻的陆尘,就像一个被敲碎了的瓷器,虽然还维持着人形,但内部已经彻底崩塌。维系着他生命的,只剩下那股源于【通天箓】本身的、最本源的一丝道蕴。
“有办法吗?”萧月处理完外面的事,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柳扶风的神情,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柳扶风缓缓摇头,脸上满是无力感:“常规的丹药、符箓,都只能是杯水车薪。他的根基已经没了,就像一个漏水的木桶,灌进去再多的水,也只会流光。除非……能找到一个全新的‘锚点’,将他即将溃散的神魂重新固定住,再以无上宝物为他重铸道基,否则……”
否则,便是神仙难救。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懂了。
静室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萧月看着昏迷不醒的陆尘,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是他,将所有人从地狱里拉了出来,可现在,他自己却被困在了地狱的门口。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就在传道殿的气氛压抑到冰点之时,太虚观另一间更为隐秘的静室里,正发生着诡异的一幕。
这间静室空旷而洁净,中央的玉床上,躺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精致得雌雄莫辨,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他同样处于沉睡之中,但呼吸平稳,神态安详,仿佛只是做着一个悠长的梦。
他的身上,从额头到脚踝,都被绘制上了一层极其复杂的金色符文。这些符文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宛如囚笼般的封印,将他体内某种恐怖的力量牢牢锁住。
他,正是柳扶风从【无妄海】深处带回来的那个神秘之人,也是陆尘在昏迷前,反复叮嘱要严加看护的存在。
一直以来,他都安静地沉睡着,与外界毫无交互。
但此刻,覆盖在他身上的金色符文,却开始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
那光芒明暗不定,一开始还很微弱,但渐渐地,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有人能同时观察两间静室,就会惊骇地发现一个无法理解的事实——
玉床上神秘少年身上符文闪烁的节律,竟与另一间房里,陆尘那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达到了诡异的、完美的一致。
一呼,一吸。
一明,一暗。
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一个生机即将断绝、一个生机被牢牢封印的生命,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根线,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维系着最后的希望。
也预示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更为凶险的豪赌,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