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亘古不变的灰色,终于在前方出现了尽头。
就像是走出了一个永恒的、没有出口的房间,第一缕不属于灰色的“色彩”刺入眼帘时,竟带来一种久违的刺痛感。那不是光,而是一种更加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暗,黑暗中点缀着亿万颗冰冷的、遥远的星辰。
他们正从一片概念的灰雾中,踏入一片真实的星海。
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的道观,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星海的中央。它古老、沉默,青黑色的殿宇仿佛是由最纯粹的寂静与最古老的时光雕琢而成,飞檐斗拱的轮廓在星光的映衬下,勾勒出一种孤独而永恒的威严。
太虚观。
它就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待了千年,也仿佛还将再等待千年。
萧月背着陆尘,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每靠近一步,那股来自道观的、纯粹而浩瀚的气息就越是清晰,洗涤着她在【无妄海】中被消磨得几近干涸的精神。
魏长卿跟在后面,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道观,眼神中交织着贪婪、渴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最后一步。
当萧月的脚,踏出灰雾的笼罩,踩在道观前方那片由星尘岩铺就的、冰冷而坚实的广场上时,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真实。
他们回来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圈一直维系着三人的、金黑交织的【伪圣】光环,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轻响。
咔嚓。
盟约,结束了。
那道神圣的金色光华,如倦鸟归林般,瞬间收回了陆尘体内,让他眉心那点微弱的金光稳定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而那道邪异的黑色诡则,则化作一道扭曲的流光,重新没入了魏长卿的身体。
束缚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了许久的、畅快淋漓的狂笑,骤然撕裂了这片星海的永恒寂静。
魏长卿直起腰,之前在【道心战场】受创的萎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张狂与暴戾。他感受着体内重新变得完整的力量,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咔”的骨骼脆响。
“终于……终于摆脱了那面该死的镜子。”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怨毒,“还有你这只打不死的蟑螂。”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了萧月背上的陆尘身上。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句废话。
背叛,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决绝。
魏长卿的身影在原地拉出一道残影,右手五指并拢,漆黑的【诡则之力】在他指尖凝聚成一柄三尺长的、不断扭曲的黑色骨刺,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直取陆尘的后心!
他看得很清楚,陆尘此刻的状态比仪式前还要糟糕。【魂之嵌合】虽然暂时压制了他的伤势,但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量。这一击,足以将他那本就濒临破碎的道基,彻底碾成齑粉。
太快了。
快到萧月甚至来不及将陆尘放下,来不及转身拔刀。
她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然而,就在魏长卿动手的千分之一刹那,一种无法言喻的警兆,已经在她的心头炸响。在她眼中,魏长卿身上那代表着情绪的光晕,瞬间从之前的阴沉灰色,变成了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充满了杀戮与毁灭欲望的血红!
【人性灯塔】!
这源自她灵魂深处的能力,让她提前感知到了这致命的杀意。
没有时间思考。
所有的训练、所有的战斗本能,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最纯粹的动作。
萧月没有后退,也没有闪避。她只是猛地将背上的陆尘向身前一甩,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左侧旋身。
她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柄致命的黑色骨刺。
噗嗤——!
骨刺入肉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柄由纯粹【诡则】构成的武器,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她坚韧的作战服,从她的右侧肩胛骨下方深深刺入,又从前胸透体而出,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
“呃……”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贯穿伤,骨刺上附带的混乱与污染之力,如同无数条恶毒的冰蛇,疯狂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侵蚀着她的生机与理智。
萧月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但她的双手,却死死地抱住了被她甩到身前的陆尘,没有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冲击。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魏长卿,充满了冰冷的、毫不退让的愤怒。
“……你!”
魏长卿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能反应过来,更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来格挡。
但他随即又笑了,笑得更加残忍。
“真是感人。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赔上自己的性命。”他手腕一振,那柄贯穿了萧月身体的骨刺搅动了一下,带给她新一轮的剧痛,“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吗?太天真了。”
他抽回骨刺,带出一道血箭。萧月的身体软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但她依旧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抱着陆尘,一步不退。
“为什么?”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不理解,即便盟约结束,以魏长卿的伤势,独自一人探索这神秘的【太虚观】也同样危险重重,为什么他要急于下此毒手。
“为什么?”魏长卿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摊开双手,姿态夸张地环视着这座悬浮在星海中的宏伟道观,“你以为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寻找上古道统的残羹冷饭?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救世方案?”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错了,都错了。我来这里,从始至终,目标只有一个。”
他的目光,穿透了萧月和陆尘,望向了道观最深处那座高耸入云的主殿。
“【道之源核】。”
“传说中,【天柱倾塌】之前,维系着整个世界秩序与法则的根基。是它,定义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什么是……人。”
“只要得到它,我就能重塑这个该死的世界的规则。到时候,没有【九城盟约】,没有【铁律】,也没有所谓的【德行】与【人性】。只有我,只有我所定义的混乱,才将是唯一的、永恒的真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星海,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野心与欲望。
“而他,”魏长卿的手,指向了萧月怀里的陆尘,眼神轻蔑而怨毒,“这个继承了上古道统、唯一能与我争夺【道之源核】的家伙,必须第一个死。”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萧月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陆尘,他依旧双目紧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不……不能死在这里。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腰间的战术包里,摸出了一支高浓度的肾上腺素和一支【净化药剂】,颤抖着,猛地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强烈的刺激和一股微弱的净化之力,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的诡则污染,让她换回了片刻的清醒。
她抱着陆尘,艰难地向后退去,试图拉开与魏长卿的距离。
魏长卿看着她垂死挣扎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享受着猎物最后的绝望。
“放弃吧,审判官小姐。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在这真实之岸,你们的希望,一文不值。”
他再次举起了手,指尖,新的黑色骨刺正在缓缓凝聚。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从萧月怀里传来。
是陆尘。
那股足以撕裂钢铁的剧痛,和萧月身上浓烈的血腥味,终于将他从深不见底的昏迷中,拉回了一丝意识。
他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是萧月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写满倔强的脸,以及她胸前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狰狞的伤口。
温热的血,已经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陆尘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但他看懂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但身体却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月的生命,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流逝。
他只能抬起头,用那双刚刚睁开的、还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睛,望向前方。
视线的尽头,是站在【太-虚观】宏伟山门前的魏长卿。他正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凝聚着最后一击。
身后,是沉默了万古的道统圣地。
怀中,是为守护他而濒临死亡的同伴。
眼前,是展露了真正野心、不死不休的宿敌。
绝望,如同这片星海的黑暗,再一次,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