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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杯在顾魏手中猛地一歪,温热的棕色液体泼洒而出,瞬间在洁白的医生大褂上洇开一片难堪的污迹,像一片突兀而丑陋的沼泽。

他下意识地低咒一声,狼狈地抽出纸巾,笨拙地擦拭着那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消毒水与食堂饭菜混合的熟悉气味里,一股微苦的咖啡焦香格外刺鼻。

“给。”

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穿透了食堂午间的嘈杂,轻轻递到他眼前。

递过来的纸巾干净洁白,捏着纸巾的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透着职业医生特有的利落。顾魏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素白的手腕,熨帖的医师服袖口,再往上……那张脸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野。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压缩、凝固,又在下一个瞬间轰然炸开。周遭鼎沸的人声、餐盘的碰撞声、头顶灯管的嗡鸣……所有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麻痹了他的四肢百骸。

陈一萌。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像一层厚厚的、蒙尘的玻璃,横亘在过往与现实之间。此刻,玻璃轰然碎裂,碎片尖锐地扎进记忆深处。

她的眉眼似乎更清冷了些,下颌线也利落得近乎锐利,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此刻正看着他,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七年光阴洗去了校园里的青涩与热恋时的明媚,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沉静而略带疏离的成熟。

顾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她胸前挂着的工牌——神经外科主治医师,陈一萌。清晰的华清大学附属医院院徽,和他制服上的别无二致。同院。同级。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此刻混乱不堪的神经。

视线最终定格在她微微蜷起的左手小指上。一点微弱的银光,在食堂顶灯下幽幽一闪。那枚样式再简单不过的尾戒,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几乎融入她的骨节。

是他当年用第一次做课题助手攒下的微薄津贴买的。一个笨拙的、带着少年气的承诺信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喉咙干得发紧,连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涩。他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纸巾边缘时,竟微微发着颤。七年隔绝的时光仿佛在这一触之下,瞬间消融又瞬间重建起更高的壁垒。

“谢谢。”他的声音干涩沙哑,陌生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

他胡乱地用纸巾擦拭着白大褂上那片狼藉,动作机械而僵硬,试图用这点徒劳的忙碌掩饰内心的滔天巨浪。那污渍顽固地晕染着,如同他此刻胸腔里翻搅的混乱,根本无法擦净。

咖啡的苦涩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她身上传来的、一种极其淡雅却异常熟悉的冷调香水余韵——那是她大学时就偏爱、后来一直没换过的牌子。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锁。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裹挟着宾夕法尼亚州清冷的空气、实验室彻夜不灭的灯光、图书馆角落里低声的争论、对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憧憬……以及最终,在费城国际机场安检口外,那个充满疲惫与无声决裂的拥抱,汹涌地冲撞出来。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却隔着七年的时光鸿沟,冰冷而遥远。

“顾魏。”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穿透力。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沉静的视线里。那目光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燃烧,又像是覆着一层坚冰。她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吐出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狠狠砸进他死水般的心湖:

“梁老师的邮件,我收到了。”

梁路。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霹雳,瞬间击穿了顾魏强撑的镇定。他擦拭白大褂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纸巾里,几乎要将它捏碎。

梁路。他敬若神明、亦师亦父的导师。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而至。梁路教授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那双洞悉一切、充满睿智与热忱的眼睛,似乎仍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注视着他。

是他,在顾魏和陈一萌双双拿到佩雷尔医学院的offer时,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小顾,你是我带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国内消化外科,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一把真正锋利的刀。跟我回去,我们一起,把根扎牢!”

“根”,这个字眼像一块沉重的磁石,牢牢吸住了顾魏的心。他看到了梁老师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那份燃烧着理想之火的赤诚。

费城机场的告别,陈一萌眼中含泪的不解与失望,他至今不敢深想。他以为,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未来更长久的并肩。他以为,他的选择,是追随理想的光芒。

然而命运残忍地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追随梁老师回国,在北京协和,在老师身边,飞速成长。他是梁路最得意的门生,是老师口中那把“最锋利的刀”。当梁老师被确诊胃癌晚期时,那份将恩师从死神手中夺回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记得自己站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前所未有的冷静,双手稳定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每一个步骤都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剥离、切除、吻合……他倾尽所学,仿佛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了那场漫长的手术。手术结束时,他甚至看到梁老师虚弱地对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赢了。

可仅仅两天后,冰冷的现实就给了他最无情的一记耳光。术后并发症——凶险的感染性休克,像一张无形的黑色巨网,以现代医学也难以完全掌控的速度,冷酷地吞噬了梁老师最后的生命力。

他守在IcU外,眼睁睁看着监护仪上那些代表生命迹象的曲线,一条接一条地拉直,变成刺眼而无情的直线。老师的手在他掌心一点点失去温度。

他倾尽全力打磨的“刀”,最终没能斩断死神的锁链。那把曾引以为傲的柳叶刀,仿佛变成了最沉重的枷锁,日夜拷问着他的灵魂。完美的手术?多么讽刺。在死亡面前,再完美的技术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亲手送走了最敬爱的人。

梁老师的葬礼后,北京协和的空气里弥漫着无法驱散的压抑。走廊里似乎还回荡着老师爽朗的笑声,办公室里仿佛还残留着老师惯用的墨水气息。

每一个角落,每一台手术器械,甚至每一次听到别人喊“顾医生”,都像一根针,反复刺痛着他紧绷的神经。巨大的自责与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递交了辞职信,几乎是逃离了那座曾承载着他全部理想与荣光的城市。

家乡杭城,西湖的水汽氤氲着,暂时包裹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在父亲——浙大附属医院院长的书房里,父子俩沉默对坐。父亲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将一份打印的资料推到他面前。

“华清大学附属医院,消化病学中心,急需一位能扛鼎的骨干。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主治医生,副教授头衔。”父亲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无奈,“你梁老师……他最早就是在那里起家的。那是他的‘根’。”

华清。梁老师梦开始的地方。顾魏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似乎被这个地名轻轻触动了一下。也许,只有回到那个原点,才能找到一点微弱的慰藉,才能让那把沉重的“刀”重新找到它的意义?

于是他接受了这份邀请,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未愈的伤疤,选择华清。这里没有梁老师熟悉的身影,却处处留着老师年轻时的印记。

他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无休止的门诊、手术、科研里,用忙碌麻痹神经,在冰冷的器械和血肉间寻求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成了华清消化外科技术精湛、却沉默寡言的“顾一刀”。

他以为自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运转中筑起了足够坚固的堤坝。直到此刻,这个名字——“梁路”,从这个消失了七年的女人口中说出,伴随着“邮件”这个字眼,如同投入平静死水的一块巨石。

邮件?什么邮件?梁老师什么时候给她发过邮件?在她远隔重洋的时候?在他最绝望、最需要支撑的时候?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炸裂。

那场手术失败的阴影,老师离世的巨大悲痛,混杂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带来的强烈冲击,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撕裂。

“邮件?”他的声音绷得死紧,像一根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琴弦,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什么邮件?”

陈一萌看着他眼中瞬间翻涌起的巨大痛苦和茫然,那痛苦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蜷缩,那枚尾戒的金属边缘硌着指骨,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看来,他真的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梁老师,选择了只告诉她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艰涩,强迫自己迎上他几乎要穿透人心的目光。食堂明亮的顶灯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坚决。

“顾魏,”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那封邮件……是梁老师确诊后不久发给我的。他……”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积攒勇气,“他提到了他的病,也提到了你。他……希望我们好。”

“希望我们好……”

这五个字,如同五颗沉重的冰雹,狠狠砸在顾魏的耳膜上,又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顿时,食堂里所有的背景音——鼎沸的人声、餐具的碰撞、远处电视新闻的播报——都彻底消失了,被一种令人窒息的、高频的耳鸣所取代。

希望我们好?

在他被自责和绝望彻底吞噬,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被手术失败的细节反复折磨,在梁老师冰冷的遗体前痛悔自己无能的时候……老师,他最敬爱的老师,在承受着病痛折磨的同时,竟然还牵挂着……牵挂着他们早已分崩离析的感情?甚至还为此,特意给远在大洋彼岸的陈一萌发了邮件?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老师最后的目光,带着信任和托付,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目光里,是否也包含了这无声的、沉重的期许?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他让老师带着这份牵挂离世,而他,连这封邮件的存在都不知道!他甚至没能……没能回应老师这最后的心愿!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顾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身后的椅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勉强扶住冰冷的食堂金属长桌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团骤然爆开的混乱火焰——是惊愕,是剧痛,是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愧疚,还有一种被无形巨锤砸中的眩晕感。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陈一萌,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的灵魂,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质问:“所以呢?”

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告诉我这个……是因为那封邮件?因为梁老师的‘希望’?” 他的视线扫过她胸前的工牌,那刺眼的“华清大学附属医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字样,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符号,“你就因为这个,放弃了你在梅奥的一切?”

他记得清清楚楚。分手后不久,他就从校友的零星消息里得知,她进入了梅奥诊所的神经外科,那是全美乃至全世界神经外科医生心中的圣殿。他曾在某个被失败感彻底击垮的深夜,近乎自虐地搜索过梅奥神经外科的页面,看到过她的名字出现在某个研究团队的名单里。那是她应得的成就,是她才华与汗水浇灌出的高度。

可现在,她站在这里,在华清的食堂里,穿着和他一样的白大褂。

为了什么?仅仅因为一封迟到的邮件?因为一个逝去长者的临终嘱托?

陈一萌的脸色在他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弯折的修竹,下颌微微扬起,迎视着他眼中翻腾的、近乎灼人的风暴。那里面燃烧的痛苦和尖锐的质疑,像针一样刺着她。但她的眼神没有退缩,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带着痛楚的倔强。

“顾魏,”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梁老师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因为……”

她的话音在这里顿住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是七年沉淀的思念?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被重新撕裂的痛楚?还是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最终,她只是紧紧抿住了唇,将后面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个倔强而沉默的凝视。

那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在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深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广播声撕裂了食堂里所有微妙的张力:“紧急通知!急诊科呼叫!请神经外科陈一萌主治医师、消化外科顾魏主治医师,立刻到急诊抢救室!重复!请神经外科陈一萌主治医师、消化外科顾魏主治医师,立刻到急诊抢救室!车祸复合伤!情况危急!”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遍遍回荡在嘈杂的食堂上空,瞬间将所有复杂纠葛的个人情绪强行压了下去。职业的本能如同根植于骨髓的指令,在听到自己名字和“危急”二字的刹那,就接管了身体。

顾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几乎在广播响起的同时就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沉凝所取代。他猛地松开紧握着桌沿、指节已然发白的手,甚至没有再看陈一萌一眼,转身的动作迅捷得如同猎豹,白大褂的下摆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那片未干的咖啡渍在急促的动作中显得更加刺眼。他大步流星地朝着食堂出口的方向奔去,步伐快而稳,每一步都踏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笃定的回响。

陈一萌的反应同样迅如疾电。在广播第二次重复时,她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紧跟在顾魏身后。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与顾魏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紧张韵律的鼓点。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食堂大门,将身后那些或好奇、或惊愕的目光以及那弥漫着咖啡苦涩与复杂情绪的空气,彻底抛在身后。

走廊的光线瞬间被明亮的顶灯取代,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纯粹,瞬间充斥了鼻腔。奔跑带起的风掠过耳畔,冰冷而急促。顾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以及身后那个同样急促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这脚步声,此刻不再代表情感的纠葛,而是代表着一个即将共同面对生死考验的战友。尽管这个“战友”,在几分钟前,还是他七年未见的、带来巨大情感冲击的前女友。

急诊抢救室特有的刺眼白光和令人窒息的忙乱扑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强烈气味,形成一种战场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护士急促的指令、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医生们低沉快速的交谈……所有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而紧张的背景音。

“顾医生!陈医生!这边!” 分诊护士一眼看到他们,立刻挥手高喊,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抢救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性,浑身是血,意识不清。左大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开放性骨折,断裂的骨茬刺破皮肤和裤管,暴露在空气中,触目惊心。腹部有明显的撞击伤痕,淤青肿胀得厉害。更危险的是,病人头部一侧有严重挫裂伤,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无菌单。

“顾医生,患者腹腔穿刺抽出不凝血,怀疑肝脾破裂大出血!” 急诊值班医生语速飞快地汇报,额头上全是汗珠。

“陈医生,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只有6分!一侧瞳孔散大!高度怀疑颅内出血,脑疝形成!” 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指向病人头部。

伤情复杂而凶险——腹部脏器破裂导致的内出血会迅速要命,而颅内高压形成的脑疝更是分秒必争!两条致命的威胁同时存在,必须立刻手术!

“准备双开!通知手术室!立刻开通绿色通道!” 顾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他一边迅速戴上旁边护士递来的无菌手套,一边快速检查着病人的腹部体征,动作沉稳利落,眼神锐利如鹰,仿佛瞬间切换到了另一种模式。刚才在食堂里的所有混乱和痛苦,此刻都被强行压制到了冰封的最底层。

“神经外科准备开颅减压,清除血肿!消化外科负责剖腹探查止血!” 陈一萌的声音几乎无缝衔接,冷静得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水。她迅速接过助手递来的简易瞳孔笔,再次确认了病人的瞳孔变化,语速同样快而清晰。

她站在顾魏对面,两人隔着那张小小的抢救床,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基于共同专业素养和生死压力下瞬间形成的、冰冷的默契。

“血压掉得厉害!70\/40了!” 监护护士急喊。

“加压输血!多巴胺维持!快!” 顾魏厉声下令,手指迅速在病人腹部几个关键点按压探查。

“甘露醇250ml快速静滴!准备气管插管!快!” 陈一萌的命令紧随其后,目光紧紧锁定着监护仪上波动的生命体征。

担架床的轮子疯狂地滚动起来,发出急促的声响,载着命悬一线的伤员,在医护人员簇拥下,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过灯光惨白的急诊通道,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狂奔。

顾魏和陈一萌一左一右护在担架床两侧,奔跑着。两人的白大褂下摆在疾风中向后猎猎扬起,像是两片并肩作战的旗帜。

通道冰冷的灯光在他们脸上飞速掠过,明暗交替。顾魏的侧脸线条绷得如同刀刻,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只有那双紧盯着前方手术室大门的眼睛,燃烧着近乎冷酷的专注火焰。陈一萌的呼吸同样急促,额前散落了几缕碎发,但她的眼神同样沉静锐利,像打磨过的寒冰,紧紧锁定着伤员头部。

距离手术室那扇象征着生命通道的厚重自动门越来越近。

“叮——”

红灯亮起,冰冷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门内,是另一个世界——被无影灯统治的、冰冷而肃杀的战场。

更衣室里的气氛是窒息般的沉默。只有撕扯无菌服包装袋的刺啦声,以及金属器械被快速放入消毒盒的清脆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顾魏背对着陈一萌,动作机械而迅速地刷洗着手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冲刷着他修长的手指,水流裹挟着淡粉色的消毒泡沫,一遍又一遍。他刷得异常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甚至搓起了细小的红痕,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污渍彻底洗去。水流声掩盖不住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梁老师浑浊却带着最后期许的目光,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句“希望你们好”,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还有陈一萌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她未说完的话……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绝对的冷静,绝对的专注,一点点的杂念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可此刻,这些纷乱的情绪如同顽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关上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巨大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更凸显出旁边另一个水龙头下,那持续不断、节奏平稳的哗哗水声。

陈一萌也在洗手。她的动作同样迅捷,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稳定和精准。每一个步骤,从指尖到指缝,再到前臂,都严格按照外科洗手法进行,一丝不苟,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水流声均匀而冷静,像她此刻的心跳——必须平稳。

她透过面前不锈钢水槽上方模糊的倒影,看着顾魏紧绷如岩石的侧影。他肩膀的线条僵硬,下颌咬得死紧,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的焦躁。

她太了解这种状态了。当年在宾夕法尼亚,面对最艰难的手术方案讨论时,当他承受巨大压力时,就会这样。只是,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随时会将他压垮的冰山。

那封邮件的重量,梁老师离世的伤痛,以及他们之间横亘的七年裂痕……她知道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她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一片兵荒马乱?但不行。绝对不行。

现在躺在那扇门后面的,是一个生命垂危的年轻人。他们的任何一丝个人情绪,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魏。”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更衣室里却异常清晰。

顾魏的动作猛地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肩膀的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

陈一萌没有看他,依旧专注地刷洗着自己的指甲缝,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水声和沉默:“这里是无影灯下。只有医生,没有别的。”

只有医生,没有别的。

这八个字,像一柄冰冷的柳叶刀,精准地刺破了顾魏被混乱情绪包裹的硬壳,直抵最核心的职业本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却也像是一剂强效的清醒剂。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墙面上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板。镜面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脸,眼中有未褪尽的红血丝,但那份属于外科医生的锐利和沉凝,正一点点艰难地重新汇聚、凝结。

他看到了站在旁边水槽前的陈一萌的倒影——她已关掉水龙头,正用无菌巾仔细擦干双手,动作沉稳得如同精密仪器。她的侧脸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和肃穆,仿佛一尊即将踏上战场的女神雕像。

“这里是无影灯下。只有医生,没有别的。”

这句话再次在他心底无声地滚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入最深的海沟,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

“走。”他沉声吐出一个字,不再犹豫,果断地擦干双手,抓起无菌服,动作重新变得迅捷而精准。

“走。”陈一萌同样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两人不再有任何交流,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换上绿色的无菌手术衣,戴上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两双同样沉凝、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们一前一后,推开更衣室通往手术区的那扇门。

门外,手术室特有的、冰冷到极致的光线倾泻而入,瞬间吞噬了他们。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消毒水和麻醉剂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

无影灯巨大的、毫无阴影的光柱,如同审判之眼,已聚焦在中央的手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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