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小院浸染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陈远站在仓房门口,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他转身,对副手低声道:“我去去就回。按计划准备。”
副手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重重点头。
陈远没有走院门,而是借着阴影,如同鬼魅般翻过并不算高的后院土墙,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金工坊外围的黑暗之中。他并非要去北区旧陶窑,那个“舞台”尚未到登场之时。他要去的地方,是工坊边缘,那几位负责织造、浆洗的妇孺聚居的简陋棚区。
凭借着白日的观察和记忆,他避开零星的巡逻火把,如同熟悉自己掌纹般,精准地摸到了一座相对整洁、门口悬挂着一串风干药草的小棚屋前。那是织母的居所,也是青叶暂住的地方。
棚屋内没有光亮,想来已是入睡时分。陈远站在门外,夜风拂过他沾染了尘土与烟火气的衣袍,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他伸出手,指尖在粗糙的柴门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极轻、极缓地叩了三下。
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片刻后,柴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青叶那张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愈发清瘦的脸庞露了出来,眼中带着被惊扰的警惕,但在看清门外是陈远时,瞬间化为了惊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亮光。
“远……巫首?”她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连忙将门拉开些,“您怎么……”
“进去说。”陈远闪身而入,迅速将门掩上。
棚屋内狭小而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麻布的气息。只有青叶一人,织母似乎不在。
借着从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青叶看着陈远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以及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眼眸,心中的喜悦渐渐被一股不安所取代。
“发生什么事了?”她轻声问道,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陈远看着她,这个与他定下婚约,却相聚短暂的女子。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坚韧与担忧。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与不舍,但现实的冰冷容不得丝毫温情脉脉。
“青叶,”他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你听着,并且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让青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力点头。
“我即将面临一场大劫,必须立刻离开阳城,隐匿起来。归期……难以预料,可能数年,也可能十数载,甚至……”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含义,让青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为什么?是谁要害你?我们可以告诉族老,告诉太宰……”她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颤抖。
“没用的。”陈远打断她,摇了摇头,目光锐利,“敌人藏在暗处,权势不小。公开对抗,死路一条。唯有假死脱身,方能暂避其锋。”
“假……假死?”青叶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恐。
“对,假死。”陈远语气斩钉截铁,“明日,或许就在今夜之后,你会听到我的‘死讯’——死于北区旧陶窑的意外塌陷。记住,那是假的!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那都是假的!我还活着,只是需要时间。”
他紧紧盯着青叶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信念刻入她的灵魂:“你必须相信这一点,并且,要装作相信我已经死了。悲痛,要有,但不能过度,不能引人怀疑。回到有莘氏后,安心生活,将织布和草药的本事学好,照顾好自己……和族老。”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塞到青叶手中:“这里面,是我整理的一些草药图谱和织机改良的设想,还有……我对‘深耕’、‘垄作’的一些浅见。你带回部落,交给族老,或许……能对部落有些助益。这,也算是我对部落,对你……的一点交代。”
青叶握着那尚带着陈远体温的油布包,感觉重逾千斤。泪水在她眼中汇聚,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明白了,这不是商量,是诀别,是托付。
“我……我等你。”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哽咽却清晰,“不管多久,我都等你。有莘氏,也会是你的后盾。”
没有追问,没有哭闹,只有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承诺。这份超越她年龄的坚韧与理解,让陈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但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落下,只是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他不能再停留了。
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轮回的记忆深处,陈远毅然转身,拉开了柴门,身影迅速没入外面的黑暗,没有回头。
青叶僵立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无力地靠在门板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紧紧攥着那个油布包,如同攥着唯一的希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陈远在夜色中疾行,心脏如同被擂响的战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闷痛。青叶那含泪却坚定的眼神,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但他不能回头,不能犹豫。
他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返回小院。副手依旧守在院门后,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
陈远径直走向关押俘虏的那间小屋。里面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他推门而入,石腿如同影子般跟了进来。
那黑齿部俘虏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双目紧闭,面色青灰,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远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然后对石腿使了个眼色。
石腿会意,上前,用一块浸了水的厚布,动作精准而迅速地捂住了俘虏的口鼻。俘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再无声息。
陈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在这个时代,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俘虏知道了太多,必须消失,而他的“消失”,将成为自己假死计划中最逼真的一环。
“带上他,我们去旧陶窑。”陈远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石腿一言不发,如同扛起一袋货物般,将俘虏的尸体扛在肩上。两人再次翻出院墙,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北区旧陶窑的方向潜行。
旧陶窑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茔。周围寂静无人,只有风声呜咽。
陈远指挥石腿,将俘虏的尸体小心地从那个被他们“清理”出的狭窄缝隙塞了进去,一直推到深处,确保从外面无法轻易看到。
然后,他拿出那包准备好的、混合了硫磺和硝石的粉末,撒在缝隙口附近和一些散落的枯枝上。他又将自己那只磨损的皮囊和一片故意撕下的衣角,丢弃在显眼的位置。
“退后。”陈远对石腿说道。
他取出火折,吹亮,看准风向,将火苗引向了那些撒了粉末的枯枝。
“轰!”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足够在寂静夜晚引起注意的爆燃声响起!橘红色的火焰夹杂着刺鼻的硫磺气味瞬间腾起,引燃了周围的枯草,并迅速向缝隙内蔓延了一些!
与此同时,陈远和石腿用力推动旁边几块早已松动的、半人高的石块!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与滚落声响起!几块巨石翻滚着,砸落在缝隙口附近,激扬起大片尘土,恰好将大部分缝隙重新掩埋,只留下一个更加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塌陷的现场!
火光,爆炸声,塌陷声……在寂静的夜里足够引人注目了。
“走!”陈远低喝一声,与石腿毫不犹豫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现场,向着小院方向狂奔。
他们必须在被人发现之前,彻底消失,完成这“金蝉脱壳”的最后一步。
当两人的身影重新翻入小院时,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了被惊动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正朝着旧陶窑方向汇聚。
“成功了?”副手急切地迎上来。
陈远点了点头,剧烈地喘息着,不仅仅是因为奔跑,更是因为精神的高度紧绷和那越来越无法抗拒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深沉倦意。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只剩下最后一刻了。
他看向副手、仲和石腿,三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在微弱的星光下清晰可见。
“记住你们的职责。”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毅然转身,走向那间破败的仓房,走向那个狭小的、通往未知沉睡的暗格。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仓房内,腐朽的气味依旧。他挪开那块伪装的石板,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他最后检查了一下怀中所剩无几的、用于在漫长沉睡中维持生命最低消耗的浓缩草药丸,然后毫不犹豫地,蜷缩身体,钻入了那冰冷的、如同母体子宫又如同墓穴的黑暗之中。
在他完全进入后,外面的石腿和仲,按照事先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薄石板重新封堵好,用湿泥抹平边缘,再撒上灰尘,覆盖上朽木碎片……
一切痕迹,都被仔细地掩盖。
当外面传来更加清晰、嘈杂的人声,显然是工坊守卫或被惊动的人赶到了旧陶窑“事故”现场时,陈远已经在暗格中调整好了最节省体力的姿势。
无尽的黑暗包裹了他,绝对的寂静吞噬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自己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如同遥远的战鼓,敲打着最后的清醒。
身体的倦怠感终于达到了顶峰,如同温暖的、却又令人窒息的深海,温柔而坚定地将他拖向意识的深渊。
青叶含泪却坚定的脸庞,副手、仲、石腿决绝的眼神,姒庚未瞑的双目,阳城巍峨的阴影,有莘氏宁静的田野……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最终都模糊、淡去,归于沉寂。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那源自“混沌元灵”的、跨越时空的法则力量,将他拖入漫长的、不知归期的沉睡。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只有一个念头:
下一次醒来,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黑暗,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