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陈远蹲下身的那一刻凝固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有惊愕,有不解,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愤怒——对神灵的祭祀,岂容打断?
尤其还是在这个关乎全族生死存亡的时刻!
苍木僵立在祭坛上,高举的木杖微微颤抖。他脸上那些繁复的、象征着与天地沟通的油彩,在初升朝阳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悲。
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切的恐慌。
这个外来者,这个他一时兴起收留的、懂得些古怪医术的异类,竟然敢在如此神圣的仪式上……撒野!
“亵渎!” 苍木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木杖,指节发白。
他几乎要下令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下去,用最残酷的方式处死,以平息可能降临的神罚。
然而,陈远对身后滔天的压力恍若未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石腿的小腿上。
那道蜿蜒向上的红线,如同死神的触手,让他脊背发凉。
败血症,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几乎是必死的绝症。
他之前清创排脓,只是解决了局部感染,但显然有更顽固的细菌进入了血液循环。
“水!干净的!” 陈远头也不抬,用生硬却异常坚定的语调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已经吓傻的妇人喊道。
那妇人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将怀里装着清水的陶罐递了过去。
陈远快速清洗着手,然后用锋利的燧石片,在石腿小腿红肿最严重、红线起始的位置,划开了一个更深的切口。
黑红色的、带着异味的血液涌了出来。他没有犹豫,俯下身,用嘴对准伤口,用力吸吮,然后迅速将吸出的污血吐在地上。
这个举动,让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就连愤怒的苍木,瞳孔也猛地收缩。用嘴吸吮毒血?
这是何等……疯狂而又不顾自身的行为?
陈远顾不上解释。
他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很大,自己也可能感染,但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尽快减少患者体内的细菌负荷。吸吮几次后,流出的血液颜色变得鲜红了一些。
他立刻将捣碎的、混合了蒲公英、黄芩等具有广谱消炎作用的草药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麻布紧紧包扎好,然后指着石腿,对坚牙等人喊道:“抬回去!让他喝很多、很多水!热的!”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坚牙愣了一下,看了看祭坛上脸色铁青的苍木,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石腿和眼神决绝的陈远,一咬牙,挥手让两个族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石腿抬起,送往窝棚。
整个过程,从陈远打断祭祀到处理完毕,不过短短几分钟。但这几分钟,却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祭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祈雨仪式被彻底打断了。
天空依旧阴沉,却没有半点雨意。失败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而陈远,成为了这个失败最直接的、触目惊心的靶子。
苍木缓缓放下举得酸麻的手臂,木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一步步走下祭坛,走向陈远。他的步伐很慢,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族人的心跳上。
“你……” 苍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压抑的风暴,“惊扰了祖灵……阻断了与上天的沟通……你,要为这场干旱,负责!”
他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远的鼻尖。
族人们的目光也瞬间变得不善起来。是啊,如果不是他打断了祭祀,或许雨已经下来了?
恐惧和绝望,很容易转化为对特定目标的仇恨。
陈远缓缓站起身,他因为刚才的紧张和用力,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站得很直,目光平静地迎向苍木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他没有试图争辩祈雨是否科学,那毫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用还不太流利,但每个字都力求清晰的部落语言说道:“苍木……巫。石腿,会死。我,救他。祭祀……很重要。但人,死了,就不能……再祭祀。”
他顿了顿,指了指天空厚重的云层,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继续说道:“雨,在天上。祖灵,在看。他们……看我们,怎么做。”
他指向被抬走的石腿的方向,“救活族人,是不是……祖灵……愿意看到的?”
他没有直接否定祭祀,而是巧妙地将“救人”也纳入了可能取悦祖灵的行为范畴。
这是一种偷换概念,但在这种情境下,却是唯一可能为自己开脱的逻辑。
苍木愣住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他准备好的所有斥责和问罪,似乎都被这个异类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否定救人?那与他作为部落守护者(至少是明面上的)的身份相悖。承认救人也是祭祀的一部分?那岂不是承认这个异类的行为……有其正当性?
就在苍木骑虎难下,气氛再次陷入僵持之际——
“嘀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落在祭坛光滑的石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的湿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嘀嗒……嘀嗒……”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挣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瞬间就连成了线,变成了倾盆而下的雨幕!
雨!真的下雨了!
干旱结束了!希望回来了!
部落民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们不再理会祭坛边的对峙,疯狂地在雨中奔跑、跳跃、张开双臂拥抱这生命的甘霖。
孩子们在雨水中打滚,妇人们笑着流下眼泪,男人们则发出粗犷的嚎叫,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恐惧和焦虑。
苍木僵立在雨中,冰凉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冲散了他脸上精心描绘的油彩,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他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雨,在他祭祀失败、被陈远打断之后……降临了。
这算什么?
是祖灵对他这个不称职巫师的嘲弄?
还是……对这个异类行为的某种……认可?
没有人再去追究陈远打断祭祀的罪过。在沛然而降的雨水面前,那似乎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甚至,在一些族人看向陈远的目光中,开始掺杂了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难道,这个懂得救人、他出现后雨就降下的人,比苍木巫师……更受祖灵眷顾?
陈远也站在雨里,任由雨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
他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命运的神来之笔。
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只是巧合,是气象规律使然。
然而,在这个笃信鬼神的时代,巧合,往往会被赋予非凡的意义。
他看向苍木。
那个老人站在雨中,背影佝偻,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
陈远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感,反而升起一丝怜悯。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深深撼动了这个老人维系一生的信仰和权威。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雨过天晴,天空碧蓝如洗,空气清新湿润。
溪流恢复了奔涌,田地里的粟苗也重新挺直了腰杆。
部落焕发出新的生机。
石腿在陈远的精心照料下(主要是强迫他大量饮用烧开后的凉水,并定时更换草药),情况稳定了下来,红线消退,高热渐退,虽然依旧虚弱,但性命已然无忧。
这个消息,伴随着那场“适时”的大雨,迅速在部落中传开。
陈远的地位,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收留的、懂得点医术的异类学徒。
在一些族人,特别是年轻人和那些被他直接帮助过的人眼中,他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他们开始用“远巫”(发音近似,意为“来自远方的巫医”)来称呼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意。
坚牙在分配猎物时,会特意将最好的一块肉留给陈远。
负责采集的妇人,会主动将他需要的草药送到他的窝棚前。
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少年,开始在陈远整理药圃、晾晒草药时,主动凑过来帮忙,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学习的亮光。
苍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大窝棚里,捣鼓着他那些龟甲、兽骨和蓍草。
他不再阻止族人去找陈远看病,但也不再与陈远有任何交流。
那种冰冷的隔阂,比之前的审视更加令人不安。
陈远深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和一场巧合的大雨,赢得了暂时的生存空间和初步的声望。
但这声望是脆弱的,建立在族人对未知的敬畏和实用的需求上。
“巫术”与“现代”(或者说,超越时代的认知)在他身上形成了奇特的交织。
他利用草药治病是“科学”,但族人将其归功于神秘的“巫力”;他清楚下雨是自然现象,但族人却认为与他相关。
他不能完全否认这种“神秘性”,因为这正是他在这个时代立足的护身符。
但他也绝不能沉迷于此,他必须牢牢记住,自己力量的根源,是知识,而非迷信。
坐在自己略显潮湿的窝棚里,听着外面部落复苏的喧闹,陈远摩挲着一片刚刚晾干的黄芩。
路还很长,语言需要精进,草药知识需要系统整理,部落的人际关系需要小心经营,而最大的隐患——苍木的态度,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获得更稳固的、不可替代的地位。
仅仅会治病,还不够。他需要展现出更多“价值”,才能在下次危机来临,或者当苍木决定不再容忍他时,拥有自保乃至反击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窝棚的缝隙,望向雨后清澈的蓝天。
下一次,该展现点什么呢?是更先进的工具制作,还是对天象、历法的更深理解?他需要好好筹划。
在这个原始的舞台上,他必须谨慎地、一步步地,演出属于自己的剧本。
而“巫术”与“现代”的边界,将是他必须时刻小心行走的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