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祁的军靴踏在烧焦的木料与碎裂的砖石上,发出“咔嚓”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脏上。
身后,五名最精锐的亲兵端着枪,步履带风,紧紧跟随着他们那仿佛化身为一头失控凶兽的督军。
穿过月亮门,后院的惨状更加骇人地铺陈在眼前。
原本雅致的回廊塌了半边,横梁断裂,砸在地上,冒着未熄的余烟。
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木被炮火的冲击波连根拔起,与假山的碎石、卫兵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浓烈的硝烟混合着血腥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呛得人几欲作呕。
夜祁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前方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还在升腾着黑烟的废墟。
那片废墟,是她的坟墓。
他亲手为她挖掘的坟墓。
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再次崩裂。
他胡乱缠绕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黑色的妖气如同一条条恶毒的细蛇,顺着他的经脉向心脏钻去,所过之处,皮肉翻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可这点痛楚,根本无法与他内心的恐慌与悔恨相提并论。
距离那片废墟,只剩下不到百余米的距离。
他甚至已经能看清,夜骁和几名幸存的亲兵,正跪在那个巨大的深坑边缘,徒劳地用双手刨着滚烫的土石。
就是现在!
“噗——!”
夜祁前冲的身体猛地一顿,整个人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了胸口。
他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右手闪电般地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股霸道绝伦的、足以将骨髓都焚烧殆尽的灼痛,从心脏的位置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神智!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他的脸色,在短短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鼻尖滚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下来,砸在他军装的领口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件被鲜血与硝烟玷污的军装,此刻又添上了冷汗的痕迹。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模糊,升腾起一片片恼人的黑影。
“督军!”
身后的亲兵骇然失色,惊呼着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想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您没事吧?”
“督军!您的伤!”
“滚开!”
夜祁一把将伸过来的手臂狠狠甩开,力道之大,让那两名身强力壮的亲兵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心口那焚心蚀骨的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痉挛起来。
诅咒……
是夜家的诅咒,发作了!
情绪的剧烈波动,加上与她靠得太近,那份被强行压制了二十多年的宿命羁绊,在此刻,用最蛮横、最不容抗拒的方式,向他发起了反噬!
可他没有时间!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被这该死的诅咒拖垮!
“我……没事……”
夜祁咬碎了后槽牙,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重新直起腰。
身体的剧痛让他的脊背无法完全挺直,只能狼狈地伸出左手,死死扶住身边一棵被炮火削去了半边树冠的梧桐树。
“继续……走!”
他下达了命令,自己却连迈出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
左手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用力,指节已然泛起骇人的青白色。
坚硬的树皮,深深地嵌入他的掌心,被他生生掐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指痕,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所有的感官,都被心口那一片烈火燎原般的灼烧所吞噬。
他靠着树干,又一次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然后,挪动了右脚。
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
一步。
心口的烙铁,仿佛被人在火上又烧得更红了几分。
又一步。
眼前的黑影越来越多,几乎要将安倍旬那张可憎的笑脸,都彻底吞没。
他每向前挪动一寸,那股焚烧灵魂的痛苦就加剧一分。
这条通往她所在之处的、短短百余米的道路,竟成了他此生走过最漫长、最痛苦的炼狱之路。
他不仅要对抗外面那个虎视眈眈的敌人,更要对抗自己体内这与生俱来的、疯狂叫嚣着要将他毁灭的诅咒。
亲兵们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们战无不胜的督军,此刻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他们不敢再上前,也不敢出声,只能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强忍着巨大痛苦,却依旧一步一步、执拗地向前挪动的身影。
夜祁的嘴唇,因为痛苦而紧紧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没有再发出一声呻吟。
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嘶吼,都死死地锁在了自己的胸膛里,与那份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痛,一同燃烧。
他知道。
只要他停下,只要他倒下,就什么都完了。
前世,他没能护住她。
今生……
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到她的身边!
终于,那片代表着绝望的废墟,近在眼前。
夜祁松开了早已被他掐得面目全非的树干,踉跄着,走完了最后几步。
他停在了深坑的边缘。
脚下,是松软的、还带着温度的焦土。
眼前,是被彻底掩埋的地牢,和夜骁等人那一张张沾满了血污与泪痕的、绝望的脸。
心口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夜祁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一倾,单膝重重跪了下去!
“噗通”一声闷响,溅起一片尘土。
他跪在那片废墟前,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也是最绝望的信徒,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
“督……督军……”
夜骁抬起头,看到跪在那里的夜祁。
夜祁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却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的右手,缓缓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探向了脚下那片滚烫的焦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埋葬了他所有希望的土地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却清晰无比的“咚……咚……”声,突兀地,从厚重的土层之下,传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