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楼的窗户,比客房的高大许多,能看见大半个督府的景致。
冷青璃就被夜祁一路拉着,穿过无数或惊愕或探究的视线,直接带回了他自己的起居室。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那个男人独有的气息。
简洁,硬朗,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依旧冰凉的掌心。
“暖一暖。”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方才在议事厅前的那场雷霆之怒,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冷青璃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僵硬感慢慢散去,可心里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她没有喝水,只是透过袅袅升起的水汽,看着他。
“那些将军……”
“不必管他们。”夜祁打断了她的话,走到书桌后,取出一盒药膏,“手伸出来。”
冷青璃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一片刺痛。
她摊开手,才看到被指甲掐出的几个深深的血痕,有的地方皮肉已经破了。
夜祁什么也没说,只用棉签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
药膏清凉,缓解了皮肉的痛楚。
可另一种更深沉的痛,却从心底泛了上来。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方才议事厅前的一幕幕。
李宗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那些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斩杀妖女”的将领。
夜祁亲手撕碎文书时,那清脆的裂帛声。
还有他最后那句“立斩无赦,军法处置”的决绝。
他为了护她,将自己手下最核心的将领,得罪了个干净。
他为了护她,不惜用最强硬的手段,去弹压汹涌的军心。
他将她从深渊里拉了出来,却让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
“夜祁。”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手上动作未停,只“嗯”了一声。
“那封信……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假的,对不对?”
“是。”他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所以,禁足我,任由流言散播,都是……计策?”
夜祁终于抬起头,他的表情很平静:“我想看看,府里藏着的蛇,究竟有几条。”
冷青璃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她成了他的饵。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可下一瞬,她又无法对他生出任何怨怼。
因为他最后,还是用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维护了她。
他赌上了自己的威信,赌上了与部下的情谊,只为了将她从这个“饵”的身份里,摘得干干净净。
这份信任,太重了。
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药上好了,夜祁收起药膏,替她将手指一根根合拢。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客房那边,我会派人严加看守。”
他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冷青璃却没有回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那股名为愧疚的潮水,已经快要将她淹没。
人妖殊途。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今天,他可以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
可明天呢?
安倍旬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他只要还想对付天津卫,就一定会拿她的身份大做文章。
邻省的军阀,可以用“除妖”的名义陈兵边境。
督府的将领,会因为“妖女祸国”的谗言而心生间隙。
她留在这里,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一场滔天大火。
到那时,他要怎么办?
是选择她,与整个世界为敌?
还是选择军心与稳定,放弃她?
无论哪一种,对她,对他,都是一种残忍的凌迟。
夜祁见她久久不语,神色黯然,以为她还在为今天的事后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再伤你。”
他的背影宽厚而沉稳,一如他给出的承诺。
冷青璃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忽然一阵酸涩。
正是因为这份承诺,她才不能再留。
她不能成为拴住雄鹰的锁链,不能成为他戎马生涯里,最致命的软肋。
夜深了,夜祁去了书房处理军务,临走前特意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冷青璃休息。
夜色如墨,将主楼浸染得如同深海中的孤岛。
偌大的起居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冷青璃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久到窗外那轮明月都渡过了中天,光华也染上了一层凉意。
她终于站了起来,身体因为久坐而有些许僵硬。
她走向衣柜,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里面挂着一排排精致的旗袍,料子从柔滑的丝绸到温暖的锦缎,都是夜祁为她添置的。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华美的衣物,没有半分停留,径直从最角落里,取出了一件她自己带来的,最朴素的月白色旗袍。
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的几件换洗衣物。
她将这些东西放在床上,仔细地叠好,再一件件放进布包里。
动作很慢,每一个折叠,都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她什么都没有多拿。
那些华丽的,温暖的,带着他心意的东西,一件都没有碰。
她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也只能孑然一身。
做完这一切,她走向那张宽大的书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