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督府的上空盘旋哀嚎。
屋子里，那只黄铜手炉却固执地散发着热量，将一小片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
冷青璃的指尖，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温度。
她捧着手炉，夜祁那句“你是天津卫的助力”还在耳边回响。
助力……
这两个字，是她三世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肯定。
不是妖物，不是祸根，不是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而是，助力。
她不能只是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他去“破局”。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为她抵挡那泼天的脏水和即将到来的兵祸。
她有什么？
除了这半人半妖、人人唾弃的血脉，她还拥有什么？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是冷家那些早已被封存在箱底的古籍。
小时候，父亲曾指着一本泛黄的绢册对她说，里面记载的不是治世良方，而是先祖们与天地万物周旋的智慧，是鸾鸟一族在夹缝中求生的手段。
其中，有一篇名为“幻羽阵”的阵法。
那不是杀阵，而是一种疑阵，一种专门利用半妖之力，结合山川草木之势，制造幻象、隐藏行踪的阵法。
它无法杀敌，却能让敌人变成睁眼瞎，在原地打转，能让己方的哨兵凭空消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对付四方合围的强敌，正面硬撼是找死。
可如果，能让他们的大军在天津卫的边境线上，被无数个看不见的泥潭拖住脚步呢？
冷青璃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放下手炉，那股暖意已经从手心传遍了全身。
她转身，对着身后一直担忧地看着她的碧梧开口，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断。
“碧梧，去给我找些最大的白宣纸来，还有最好的徽墨和狼毫笔。”
碧梧愣住了。
“小姐，您要……？”
“快去。”
冷青璃没有解释，她的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碧梧不敢再问，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很快，书桌被清空，一张巨大的白宣纸铺了上去。
冷青璃挽起袖子，亲自研墨。
墨香混合着屋子里檀木的清气，让她纷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在夜祁书房里匆匆瞥过的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
天津卫的边境线，每一个山口，每一片洼地，每一处密林，都清晰地在她脑中重现。
她睁开眼，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宣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画的不是山水，是天津卫的边防缩略图。
东边的鹰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一处天然的关隘。
南边的芦苇荡，一望无际，地形复杂，进去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西边的乱石坡，怪石嶙峋，是骑兵的噩梦。
北边的白桦林，林深似海，最适合藏匿踪迹。
她将这些关键的地点一一标注，然后在旁边用更小的字体，绘制出繁复而玄奥的阵法符文。
“幻羽阵”的精髓，在于“借势”。
借山石之势，可让人产生鬼打墙的错觉。
借草木之势，可让路径在眼中消失。
借水汽之势，可让咫尺之遥变成天涯海角。
她画得极其专注，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碧梧几次端着参茶进来，都只看到小姐伏在桌案上的纤细背影，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将茶水热了又热。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灰白，再到透出一抹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亮满室的尘埃时，冷青璃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那张巨大的宣纸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与符号。
一幅结合了天津卫地形与妖族阵法的全新防御图，完成了。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为熬夜而更显苍白，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图纸，没有片刻休息，径直走出了梧桐楼。
清晨的督府，比往日更加肃杀。
巡逻的卫兵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大战将至的凝重。
他们看到冷青璃，表情都有些复杂，但没人敢再像从前那样露出鄙夷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行注目礼，然后让开道路。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夜祁的书房外。
夜骁正像一尊门神般守在门口，他看到冷青璃，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书房的门，为她开着。
冷青璃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夜祁果然在。
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正站在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里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眉头紧锁。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在看到冷青璃和她手中那卷图纸时，他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画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冷青璃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昨夜叫画师，或许根本不是为了画她的“罪证”，而是为了绘制更详细的地图。
她为自己昨夜的揣测感到一阵羞愧，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走到书桌前，将手中的图纸“哗啦”一声全部展开。
“这不是普通的地图。”
她指着图纸上那些关键的地点，开始解释。
“这是我根据冷家古籍记载的一种阵法，结合天津卫地形绘制的防御布置图。”
“此阵名为‘幻羽阵’，可在鹰嘴崖、芦苇荡这些地方，设立暗卡。借助阵法，我们的哨兵可以完美隐藏行踪，而敌人一旦进入范围，就会被幻象所困，迷失方向，延缓他们进军的速度。”
夜祁走到桌前，俯身仔细看着那张图纸。
他的视线从那些熟悉的地点，移到旁边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符文上，眼神锐利。
“阵法？”
“对。”
冷青璃迎着他的审视，没有半分退缩，“不过，这个阵法有一个关键。”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此阵，需我注入少量妖力方可激活。激活之后，驻守暗卡的亲兵，只需记住相应的口诀，便可借助阵法之力御敌，并与外界互通消息。”
她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当成最锋利的武器，递到了他的面前。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夜祁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图纸上“鹰嘴崖”的位置。
一下，两下。
那有节奏的声响，敲在冷青璃的心上。
他会信吗？
他会用吗？
就在她心悬到嗓子眼的时候，夜祁直起身，将手中燃尽的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
他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夜骁。”
夜骁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
“在。”
夜祁的手指，从图纸上的鹰嘴崖，划到芦苇荡，再到乱石坡。
“立刻从亲卫营中，挑选三百名最精锐的弟兄，按照这图上标注的四个位置，即刻出发，设立暗卡。”
他的命令，简洁，利落，没有半分的犹豫。
这代表着，他完全采纳了她的方案。
一股巨大的喜悦与宽慰，冲上冷青璃的心头。
夜骁领命，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
夜祁又开口了。
他转回头，看向冷青璃，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你去备车。”
他对着夜骁下达了第二个命令，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冷青璃。
“一个小时后，我亲自护送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