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灰蒙蒙的。
像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昆明城头。没有太阳,只有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空气黏稠而闷热,带着一股子泥土、马粪和某种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
风也是热的,懒洋洋地卷过街道,掀不起半点尘土。街上的行人不多,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的惶恐和麻木。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几家米铺和铁匠铺还开着门,门口排着长队,伙计和官兵大声呵斥着,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
昆明。这就是昆明。吴三桂的老巢。
韦小宝骑在马上,蓑衣早已脱下,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却浆洗得笔挺的太监总管官服。官帽戴得端端正正,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但他握着缰绳的手,全是冷汗。
他身后,跟着三匹马。马背上,是苏荃、双儿和阿珂。苏荃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袄,外罩一件同色斗篷,风帽压低,遮住了倾城的容貌,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凤眸。双儿依旧是利落的青布衣衫,作丫鬟打扮,但腰间的短剑却透着一股子英气。阿珂则是一身白衣,不染尘埃,清冷得像山巅的积雪,怀中抱着长剑,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们一行四人,在城外秘密据点与方怡、沐剑屏、曾柔、建宁公主分开。那四位女子,由神龙教云南分坛的精锐接应,隐藏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货栈里。而韦小宝,则带着身边武功最高、也最机警的三人,前来闯这龙潭虎穴——平西王府。
越是靠近王府,那股肃杀之气就越是浓重。青石铺就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更显得空旷而死寂。高耸的府墙,像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在眼前。墙头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冰冷的枪尖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寒芒。巡逻的队伍一队接一队,盔甲鲜明,步伐整齐沉重,踏在石板上,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敲在人的心坎上。
守卫之森严,远超北京的紫禁城!这里不像王府,更像一座即将开赴战场的大军营垒!
韦小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虎穴!是刀山火海!
他在府门前勒住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堆起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和惶恐的笑容,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拜帖。
“京城内务府采买、御前太监总管桂公公,奉旨秘密安抚西南,途经宝地,特来拜会平西王爷,请王爷安。”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守门军校耳中。
那军校接过拜帖,狐疑地打量了韦小宝几眼,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三个女子。半晌,才冷冰冰地道:“等着!”转身快步进府通传。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百年。韦小宝能感觉到,四周那些看似目不斜视的甲士,眼角余光都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四人。苏荃垂着眼睑,气息平稳。双儿的手,轻轻按在短剑柄上。阿珂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那股寒意,似乎更重了几分。
终于,那军校快步返回,脸色依旧冰冷,语气却稍微缓和了些:“王爷有请桂公公。这三位是……?”
“是杂家的内眷和贴身侍女。”韦小宝连忙赔笑。
军校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请吧。王爷在银安殿设宴。请随我来。”
四人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仆役,跟着那军校,迈步走进了那扇如同巨兽嘴巴般的朱漆大门。
一进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是肃杀的兵营,里面却是极尽的奢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应有尽有。但这份奢华,却透着一股暴发户的张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巡逻的甲士更多,眼神也更冷。偶尔走过的侍女仆役,都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脸上带着一种惊惧的麻木。
银安殿。灯火通明。
殿门大开,里面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却并不喧闹,反而带着一种刻板的虚假热闹。殿内空间极大,装饰得金碧辉煌,却给人一种压抑感。
军校在殿门外停下,躬身道:“桂公公,请。”
韦小宝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最灿烂、最卑微的笑容,迈步踏入殿中。苏荃、双儿、阿珂紧随其后。
瞬间,数十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了过来!
大殿正中主位上,端坐一人。年约六旬,身材极其魁梧,穿着一身绣四爪金龙的亲王常服,不怒自威。一张国字脸,皮肤黝黑,皱纹如刀刻,鬓发已然花白,但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暴射,顾盼自雄,仿佛一头假寐的雄狮,随时可能暴起噬人!正是平西王吴三桂!
他左右下首,分别坐着世子吴应熊(已从京城秘密返回),以及几位身着甲胄、气息彪悍的将领和几位穿着文士袍、眼神闪烁的谋士。个个目光锐利,气息沉凝。
歌舞早已停下。乐师和舞姬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只有韦小宝四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和那沉重的呼吸声。
韦小宝快步上前,离着吴三桂五六步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行大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惶恐:“奴才韦小宝,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王爷威震四海,名播寰宇,奴才在京城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天颜,实乃奴才三生修来的福分!”
他身后的苏荃、双儿、阿珂也微微躬身行礼。
吴三桂看着跪在地上的韦小宝,虎目中光芒一闪,随即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声震屋瓦:“哈哈哈!桂公公请起!快快请起!什么千岁不千岁的,折煞老夫了!桂公公少年英才,深得皇上信任,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啊!来人,看座!”
他笑声豪迈,但那双眼睛,却像两把冰冷的刮骨刀,在韦小宝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看个通透。
“谢王爷!”韦小宝又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地在早已备好的、位于吴应熊下首的客位上坐下。苏荃和双儿站在他身后,阿珂则坐在他侧后方稍远些的位置。
吴三桂端起酒杯,笑道:“桂公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王略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洗尘!来,满饮此杯!”
“不敢不敢!王爷厚爱,奴才感激不尽!”韦小宝连忙双手捧杯,一饮而尽。酒是上好的云南普洱烤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辣得他喉咙发热。
宴会正式开始。歌舞再起,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宾主尽欢的和气景象。
但暗地里,刀光剑影,已然开始。
吴三桂看似随意地问道:“桂公公此次奉旨南下,安抚西南,不知皇上圣体安否?京城近来可还太平?”
韦小宝心里一凛,来了!他脸上堆满谄笑:“托王爷洪福,皇上龙体康健,京城一切安好。皇上时常念叨王爷镇守边陲,劳苦功高,乃是国之柱石呢!”
“哦?”吴三桂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皇上谬赞了。老夫不过是尽人臣本分罢了。只是近来,云南边境颇不太平,有些宵小之辈,蠢蠢欲动,老夫也是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啊。”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韦小宝,“倒是京城,听说近来颇为热闹?苏克萨哈王爷府上似乎出了点事?康亲王也闭门思过了?桂公公久在御前,可知其中详情?”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直指核心!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韦小宝脸上。
韦小宝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强作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后怕:“王爷明鉴,奴才……奴才只是个跑腿办事的,哪里知道这些大事?苏克萨哈王爷和康亲王都是天潢贵胄,他们府上的事,奴才岂敢妄加议论?只是……只是听说似乎有些误会,皇上正在调解。京城……京城如今戒备是严了些,想必也是为了安稳起见。”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还暗示是康熙在掌控局面。
吴三桂嘿嘿笑了两声,不置可否,目光却转向韦小宝身后的苏荃和阿珂,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这两位姑娘是……?桂公公好福气啊,身边都是这般绝色佳人。”
韦小宝心里骂娘,老乌龟眼睛真毒!他连忙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贱内苏氏,和贴身侍女阿珂。粗鄙之人,不懂规矩,让王爷见笑了。”他刻意将苏荃说成妻子,阿珂说成侍女,混淆视听。
苏荃微微欠身,神色平静。阿珂则眼皮都未抬一下。
吴三桂目光在苏荃脸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随即笑道:“桂公公过谦了。”他不再追问,转而与身旁的将领谈论起云南的风土民情、边境防务,言语间不时透露出兵强马壮、局势紧张的信息,既是炫耀实力,也是隐隐的示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汹涌。吴三桂麾下的谋士也开始频频发难,或旁敲侧击打听康熙对藩镇的态度,或言语挑衅试探韦小宝的底细。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险恶。
韦小宝打起十二分精神,将他在市井中学来的油滑、在皇宫中练就的机变发挥到了极致。他时而装傻充愣,把问题岔到吃喝玩乐上;时而大拍吴三桂马屁,把云南夸成世外桃源;时而故作神秘,暗示自己知道些内幕但又不敢多说……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像条泥鳅一样,在刀锋般的问题中滑来滑去,就是不接实招。
他一边应付,一边暗中观察。吴三桂看似豪爽,但眼神深处的那抹猜忌和戾气,瞒不过他。吴应熊坐在那里,脸色阴沉,眼神闪烁,不知在打什么算盘。那几个将领,杀气腾腾。那几个谋士,眼珠乱转。
他还注意到,大殿两侧的帷幕后,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有埋伏!而且不止一处!
这哪里是接风宴?分明是审判场!是鬼门关!
宴会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韦小宝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恶仗,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脸上的肌肉因为一直维持笑容而有些僵硬。嗓子也因为说了太多奉承话而有些发干。
终于,吴三桂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歌舞停下。他看着韦小宝,脸上依旧带着笑,但那笑容却冰冷了几分:“桂公公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本王已命人收拾好客房,公公早些歇息吧。在昆明多盘桓几日,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
这是要软禁了!韦小宝心里雪亮。他连忙起身,躬身道:“王爷盛情,奴才感激不尽!只是皇命在身,不敢久留,明日便要启程往贵州去了。待奴才办完差事,回程时再来向王爷请安!”
他必须表明不会久留,打消吴三桂的杀心至少是暂缓。
吴三桂眼中寒光一闪,随即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留。那就明日再为公公饯行!来人,送桂公公回房歇息!”
“谢王爷!”韦小宝如蒙大赦,再次行礼,带着苏荃三人,在仆役的引导下,退出了银安殿。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重新呼吸到外面略带潮湿的空气,韦小宝才感觉捡回半条命。后背的官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
回到安排好的、位于王府偏僻角落的一处独立小院,打发走仆役,关上院门。韦小宝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双儿连忙扶住他。
“公子,你没事吧?”双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韦小宝摆摆手,喘着粗气,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疲惫和后怕:“他娘的……这老乌龟……比康熙还难对付……”
苏荃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低声道:“院子四周,至少有二十个暗哨。我们被盯死了。”
阿珂默默走到门口,手按在剑柄上,清冷的眸子扫过院墙。
韦小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灌了一大口凉茶,感觉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看向苏荃,苦笑道:“怎么样?看出点什么门道没?”
苏荃沉吟片刻,凤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吴三桂反意已决,就在近日。王府守卫外紧内松,精锐应该都已调往前线。他留我们,一是试探,二是……他可能也对经书,有想法。”
韦小宝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王府鸿门宴。第一回合,他勉强撑过去了。
但更大的风暴,就在明天。能否拿到经书,能否活着离开这龙潭虎穴,就看接下来的博弈了。
夜还长。杀机,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