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风，在空旷的官道上呼啸，卷起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三匹马，在黑暗中疾驰。马蹄用厚布包裹，落地无声。像三个幽灵，滑过沉睡的大地。
韦小宝冲在最前面。身子伏得很低，几乎贴在马背上。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耳畔，但他却觉得浑身燥热。
怀里，那卷用黄绫紧紧包裹的密旨和半块虎符玉佩，像两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口。康熙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
“……关乎社稷安危……龙脉之物……无论用什么方法……取得……必要时，先行处置……”
先行处置！对顺治皇帝！他的父皇！
这担子太重了。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是信任？是试探？还是……送他去死的借口？
他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脚下的路，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但他没得选。从他踏入京城，卷入这经书的漩涡开始，就注定没有回头路了。五台山，他必须去。正黄旗的经书，他必须拿到手！
离开京城前，他做了最快的安排。像一只被惊扰的蜘蛛，飞快地重新编织着那张看不见的网。
苏荃坐镇京城。这个妖女，是他最放心的后盾。有她在，神龙教的耳目才能继续转动，京城的风吹草动，才瞒不过他的眼睛。尤其是吴应熊府邸，必须盯死。
方怡和沐剑屏，照顾着刚刚捡回一条命的沐剑声。沐王府的残余力量，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匕首，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曾柔伤重未愈，安置在最隐秘的据点，不能再让她涉险。
同行的人，他只带了两个。
双儿。他的影子，他的命。有双儿在，他才能睡得着觉。
还有……阿珂。
想到阿珂，韦小宝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麻，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九难师太让阿珂跟着。说是相助，说是历练。但韦小宝知道，这老尼姑心思深似海。是保护？是监视？还是想借他的手，达成什么别的目的？
他猜不透。也懒得猜。只要阿珂在身边，就算真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这朵雪莲花，冷得扎手。这一路，怕是难熬。
他回头看了一眼。
双儿紧跟在他侧后方，像一道忠诚的影子，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黑暗。阿珂落在最后，白衣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风里。她骑马的姿势很好看，很稳，像粘在马背上一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冷得像月光下的冰雕。
韦小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头转回来，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快！必须快！赶在所有的敌人反应过来之前，赶到五台山！
第一天，风平浪静。专挑荒僻小路，人烟稀少。偶尔遇到茶棚歇脚，也能听到些零碎消息。无非是哪里又出了江洋大盗，哪个官员又遭了弹劾。但韦小宝的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任何可能与“五台山”、“清凉寺”、“行痴”相关的字眼。
没有。一丝异动都没有。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吴三桂的爪牙呢？青鸾会的叛徒呢？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京城，前往五台山。这平静下面，必然藏着汹涌的暗流。
第二天，进入山区。路越来越难走。两旁是陡峭的山崖和茂密的树林。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中午，在一处山涧边休息，饮马。双儿默默拿出干粮和水袋。阿珂则独自走到溪水边，蹲下身，用绢帕蘸着冰冷的溪水，轻轻擦拭脸颊。动作优雅，不像行走江湖，倒像画里的仙子。
韦小宝啃着硬邦邦的烙饼，眼睛却忍不住往阿珂那边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真他娘的好看！韦小宝心里骂了一句，感觉手里的烙饼更没味了。
“看什么？”阿珂忽然转过头，清冷的目光扫过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差点噎住，连忙灌了口水，讪笑道：“没……没什么，看这山景……真好，嘿嘿。”
阿珂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转回头去。
韦小宝自讨没趣，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他凑到双儿身边，压低声音：“双儿，这一路太静了，不对劲。晚上别睡太死。”
双儿点点头，低声道：“公子放心，我醒着。”
傍晚，天色暗得很快。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像一口黑锅，扣住了整片山峦。风里带着湿气，要下雨了。
“得找个地方避雨。”韦小宝皱着眉，看着眼前一段最险峻的盘山道。路的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另一边是陡峭的岩壁。
“前面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可以暂歇。”阿珂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她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
韦小宝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九难师太连这个都告诉她了？看来这次五台山之行，这老尼姑谋划已久。
三人催马向前。果然，在拐过一道山弯后，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庙，孤零零地矗立在悬崖边上。庙门歪斜，蛛网遍布。
刚靠近庙门，韦小宝的心猛地一缩！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飘进他的鼻子！
“有埋伏！”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同时猛地一勒缰绳！
就在他话音未落的刹那——
嗤！嗤！嗤！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沉闷的空气！从庙门两侧的阴影里，从头顶的崖壁上，激射出十数点寒星！速度快得惊人！是弩箭！淬了毒的弩箭！在昏暗的光线下，箭头泛着幽蓝的光泽，直取韦小宝上中下三路要害！
与此同时，庙门轰然倒塌！十余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刀光闪烁，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为首一人，身材瘦高，脸上蒙着黑巾，但那双阴鸷的眼睛，韦小宝认得！正是京西皇庄那个青鸾叛徒的头目！
另一侧，崖壁上也落下五六条人影，穿着紧身劲装，动作矫健，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军中好手，显然是吴三桂派来的人！
“韦小宝！留下密旨和经书，给你个痛快！”叛徒头目厉声喝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放你娘的狗臭屁！”韦小宝破口大骂，骂声未落，身形已动！
神行百变！
他就像一道没有实体的青烟，从马背上飘然而起！间不容发之际，三支毒弩擦着他的衣角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足尖在马鞍上轻轻一点，人已如陀螺般旋转着向后滑出丈许，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劈来的两把钢刀！
手在腰间一抹，三道寒光已激射而出！
飞刀！例不虚发！
快！狠！准！
噗！噗！啊！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杀手，咽喉已被洞穿，哼都未哼便栽倒在地！另一名杀手挥刀格挡，飞刀竟穿透刀身，虽未致命，却也将他持刀的手腕削掉半截，惨叫着滚倒！
“保护公子！”双儿娇叱一声，短剑出鞘，化作一团青光，护住韦小宝左侧。她的剑法得自华山派真传，轻灵迅捷，专攻敌人手腕、脚踝等关节，虽不致命，却极有效，瞬间逼退两人。
阿珂也动了。白衣飘飘，剑如秋水！她没有说话，剑尖一颤，洒出点点寒星，直取那叛徒头目！她的剑法，得自九难师太真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无穷后招，精妙绝伦！那叛徒头目显然识得厉害，不敢硬接，连连后退，舞动一对判官笔奋力抵挡，竟被逼得手忙脚乱！
“结阵！先杀韦小宝！”叛徒头目又惊又怒，大声呼喝。
杀手们立刻改变策略，三人一组，成品字形向韦小宝围拢过来！刀光组成一片死亡之网！
韦小宝身陷重围，却丝毫不乱。神行百变身法施展到极致，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如同泥鳅，滑不留手！他的飞刀更是神出鬼没，每一次出手，必有一名敌人非死即伤！内力大增后，飞刀劲道凌厉无匹，甚至能荡开敌人的兵刃！
一时间，悬崖边，破庙前，展开一场血腥混战！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韦小宝三人背靠背，形成一个坚固的三角。双儿剑走轻灵，阿珂剑势凌厉，韦小宝飞刀诡谲。竟将这二十余名精锐杀手的围攻，硬生生挡了下来！
但敌人毕竟人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久战之下，韦小宝内力消耗极大，飞刀的速度和力道，渐渐慢了下来。双儿呼吸急促，额角见汗。阿珂剑法虽妙，但被数名好手缠住，一时也难以脱身。
叛徒头目窥准一个空隙，判官笔如毒蛇出洞，直点韦小宝后心要穴！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韦小宝刚躲开正面一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中招！
“公子小心！”双儿惊呼，想要回救，却被两名杀手死死缠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珂清叱一声，剑光暴涨！竟不顾侧翼砍来的一刀，长剑如虹，后发先至，直刺叛徒头目咽喉！围魏救赵！
叛徒头目大惊，若不回防，自己必死无疑！只得硬生生收回判官笔，挡向阿珂的剑尖！
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而侧翼那一刀，已堪堪劈到阿珂肩头！
韦小宝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反手一把飞刀射出！不是射向持刀杀手，而是射向那柄刀身！
叮！飞刀精准地撞在刀身上，将刀势撞得一偏！刀锋擦着阿珂的衣袖掠过，带起一缕布丝！
好险！
阿珂脸色一白，但剑势不停，逼得叛徒头目连连后退。
杀手们见久攻不下，反而伤亡惨重，那叛徒头目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剩余杀手闻言，立刻虚晃一招，纷纷后撤，如同潮水般退入旁边的密林和崖壁阴影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地上一片狼藉和几具尚在抽搐的尸体。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悬崖边，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声，和三人粗重的喘息声。
韦小宝拄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和汗水湿透。双儿快步上前，警惕地注视着杀手退走的方向。阿珂则还剑入鞘，默默走到一旁，检查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脸色依旧平静，但微微起伏的胸口，显露出她刚才也耗费了不少心力。
“没事吧？”韦小宝看向阿珂，声音有些沙哑。
阿珂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地道：“快下雨了，此地不宜久留。”
韦小宝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首战虽然击退了敌人，但对方的狠辣和决绝，远超预期。这分明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留在路上！
前路，必定更加凶险。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尸体，又望向前方隐没在黑暗和即将到来的暴雨中的山路。
五台山。还有很远。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湿气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狼一样的凶光。
“走！”
三人不再停留，甚至顾不上处理尸体，翻身上马，冲入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
秘赴五台山。血，才刚刚开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