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得沉。
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倒扣在北京城上空。连最后一点星光,都被浓稠的墨色吞没。
风也停了。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韦小宝坐在黑暗里。没点灯。
他怕光。光会照出他脸上的烦躁,眼里的血丝,还有心底那压不住的、一阵阵往上冒的寒气。
曾柔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像用烙铁烙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王屋派满门被屠的惨状,即使没亲眼看见,也能从曾柔破碎的叙述中,想象出那地狱般的景象。
顺平西王者生。逆者亡。
吴三桂的刀,不是架在脖子上了,是已经砍了下来,溅了他一身腥膻的血点。
不能再等了。等下去,下一个被拖到乱葬岗的,可能就是沐剑屏,是方怡,是双儿,是苏荃……甚至是他韦小宝自己。
必须动起来。像被困在笼子里的老鼠,就算明知外面有猫,也得拼了命去咬那笼子的铁条。
突破口在哪里?
沐剑声。
这个失踪了太久、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变成一具枯骨的沐王府小公爷,成了眼下唯一可能撬动的缝隙。
找到他。救出他。不仅能给方怡和沐剑屏一个交代,更能从这位亲身卷入漩涡中心的人嘴里,撬出吴三桂到底想干什么?那所谓的“信物”又是什么?是不是和经书有关?甚至,或许能联合沐王府残存的力量,在这死局里,挣出一线生机。
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黑暗中下达了命令。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动用所有能动的眼睛,所有能用的耳朵!给我盯死两处:一,那些清理门户的青鸾叛徒,看他们最后往哪儿钻!二,重查鬼市,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吴应熊手下提到过的关押地线索!”
神龙教在京城的暗桩,像一张沉睡的蜘蛛网,被强行唤醒。无数细微的触角,悄无声息地伸向京城的各个阴暗角落。银子像水一样流出去,风险像影子一样贴上来。
等待。又是煎熬的等待。
时间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刻,都可能传来某个暗桩暴露、横死街头的噩耗。
韦小宝坐立难安。他跑去看了看曾柔。苏荃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吊住了她一口气,但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看着她,韦小宝心里的火就烧得更旺。
第三天夜里。终于有消息了。
一个负责在黑市蹲守的暗桩,带回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是从一个以偷鸡摸狗为生、外号“油葫芦”的老惯偷嘴里套出来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壶烧刀子。
“城西……往外三十里,有个地儿……叫‘野狐峪’。”暗桩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后怕,“那儿有个前朝废了的皇庄,听说……闹鬼,平时鬼都不去。可……可最近邪性了,常有些骑高头大马、带刀挎剑的生面孔进出……夜里,有时能听见……能听见像鬼哭一样的惨叫声……小的……小的有回去想顺点值钱的旧物件,差点……差点被躲在暗地里的鬼影子给剁了……”
野狐峪。废弃皇庄。生面孔。惨叫声。暗哨。
韦小宝的眼睛眯了起来,像夜里的猫。
几乎在同一时间,双儿也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气息有些不稳,袖口被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公子,”她声音很轻,带着疲惫,“我跟着一队青鸾叛徒,他们很小心,绕了很多路……最后的方向,也是京西……靠近野狐峪一带。”
野狐峪!
两条线,像两条涓流,汇到了一起,指向同一个地方!
韦小宝的心脏,“咚”地猛跳了一下。血涌上了头。
“备马!”他低吼一声,一刻也等不了。
“公子,天快亮了,此时去太显眼……”苏荃提醒道。
“等天黑!”韦小宝咬牙,“老子要亲自去瞧瞧,那到底是皇庄,还是阎王殿!”
又是一个夜晚。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探听隐秘的好时候。
韦小宝和双儿,两骑快马,踏着夜色,直奔京西野狐峪。马蹄用厚布包裹,落地无声。两人都换上了紧身的夜行衣。
野狐峪,地名带着荒凉。越靠近,越是人烟稀少。只有荒草、乱石和呜咽的风声。
那处废弃的皇庄,建在一个山坳里。背靠陡峭的山崖,只有一条小路通进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离皇庄还有二里地,韦小宝就勒住了马。不能再近了。他让双儿留在原地策应,自己则像一道真正的鬼影,融入了黑暗中,向皇庄潜去。
神行百变。
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门轻功的可怕。气息收敛到极致,脚步轻得如同狸鼠,身形在乱石和荒草中几个起落,便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皇庄外围的一片小树林里。
伏在林中,放眼望去。
皇庄很大,但一片破败。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像巨兽的骨架。大部分建筑都黑着,只有庄院中心几处较大的屋舍,透出零星昏暗的灯火。
但韦小宝的心,却沉了下去。
静。太静了。这么大的庄子,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这不合常理。只有一种可能——这里的活物,都被清理干净了。或者,有什么东西,让活物不敢出声。
他运足目力,仔细观察。
庄墙很高,但有多处坍塌。看似可以轻易潜入。但韦小宝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那些坍塌的缺口阴影里,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的乱石后,还有墙头几处不易察觉的凹陷。
有呼吸声。极其微弱,绵长。是高手。暗哨。不止一处。
庄门紧闭。但门楼两侧的阴影里,各倚着一个人,抱着膀子,像睡着了一样。但韦小宝能看到,他们抱在怀里的,是出了鞘的腰刀。刀身在微弱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寒光。
巡逻队。一队五人。穿着普通的劲装,但步伐整齐划一,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四周。他们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这不是江湖帮派的乌合之众,这是军队的做派。吴三桂的亲兵。
铜墙铁壁。比吴应熊府上,更多了几分肃杀和血腥气。
韦小宝屏住呼吸,像一块石头,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他仔细观察着巡逻队的路线和间隔,暗哨可能视线的死角。
足足观察了一个时辰。浑身都被夜露打湿了,冰冷。
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两个巡逻队交错的短暂间隙,在一处暗哨视线转移的刹那。
他动了。快如闪电。身形一矮,贴着地面,像一条蛇,从一处坍塌的墙缺口滑了进去。落地,翻滚,隐入一堆废弃的建材后面。整个动作,不超过三次心跳。
进了庄子。里面的血腥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更加浓重。他不敢大意,凭借神行百变的轻功和敏锐的直觉,在阴影中穿梭,向那几处有灯火的中心建筑摸去。
越靠近中心,守卫越森严。明哨暗卡,几乎无缝衔接。更麻烦的是,院子里还散养着几条体型巨大的獒犬,趴在地上,耳朵却不时抖动一下。
韦小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绕到主建筑的后侧。这里有一排低矮的厢房,像是原来的下人居所,更加破败。但其中一间,却隐隐有微弱的灯光透出,还有……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呻吟声?
地牢?还是刑房?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像壁虎一样贴在墙壁上,透过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里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血就凉了半截。
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一个人被铁链锁在木架上,衣衫破碎,浑身血迹斑斑,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看那身形轮廓,依稀便是沐剑声!
两个光着膀子、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坐在一旁的条凳上喝酒。一人手里拿着一条沾水的皮鞭,另一人则在磨一把小巧却锋利的钩子。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上面都带着暗红色的血痂。
“妈的,这小子的嘴是真硬!撬了这么多天,屁都不放一个!”拿鞭子的汉子灌了口酒,骂道。
“平西王要的那‘信物’,肯定不简单。不然也不会把这沐王府的小公爷当宝贝似的关在这儿审。”磨钩子的汉子阴恻恻地笑道,“不过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陪他玩。九难那老尼姑的人快清理干净了,等京城彻底清净下来,慢慢炮制他。”
沐剑声!果然在这里!正在受刑!信物!平西王!
韦小宝牙关紧咬,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必须确认无疑!
他需要更近一点,或者,抓个舌头。
他目光扫视,发现不远处有个角落,一个暗哨正靠墙打着盹。机会!
韦小宝像一缕青烟般飘了过去,出手如电!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那暗哨的颈侧。暗哨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地。韦小宝将他拖到阴影里。
没有废话,直接掏出匕首,抵在他喉结上,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暗哨惊醒,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
“说!木架上那人,是不是沐剑声?”韦小宝声音冰冷,像毒蛇吐信。
暗哨拼命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谁派来的?”
“平……平西王府……亲兵……和……和青鸾会的兄弟……”暗哨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审他什么什么?”
“一……一件信物……小的……小的不知具体……只听上头说……很重要……”
韦小宝眼中寒光一闪,匕首微微用力,血珠渗出。“庄子里有多少人?布局如何?”
暗哨为了活命,结结巴巴地将庄内大致人数(约五十人,一半亲兵,一半青鸾好手)、明暗哨位置都说了出来。
问清楚了。韦小宝手起刀落,结果了他。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是他在江湖上学到的铁律。
他看了一眼那透出灯光的刑房,沐剑声低垂的头颅像一把锤子,砸在他心上。救?现在冲进去是送死。
他强压下立刻救人的冲动,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皇庄,与焦急等待的双儿汇合。
“怎么样?”双儿急问。
“在。人还活着。但……”韦小宝声音低沉,将所见所闻简要说了一遍。
双儿倒吸一口凉气:“五十多人……还有地牢……”
“硬闯不行。”韦小宝看着远处那如同巨兽蛰伏的皇庄,眼中闪烁着疯狂计算的光芒,“得用计。得找人。”
找谁?
九难师太!她是目前唯一可能和吴三桂正面抗衡、且有理由出手救沐剑声的力量。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还有沐王府在京的残余势力。救他们的小公爷,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沐兄踪迹现。
一线生机,似乎从这绝望的黑暗中透了出来。
但这条路,布满荆棘,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韦小宝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转身。
“回去。该找那位师太,好好谈一笔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