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雪后初霁,清冷的阳光照在覆雪的屋顶和街道上,反射出刺目的光。青石镇刚从一夜风雪中苏醒,“苏记”铺子门前残留的几行杂乱脚印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无声诉说着昨夜的不平静。
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念棠端着备好的物料走出,寒气扑面,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街道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踏着皑皑积雪,大步流星地走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军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更有一股历经淬炼后的冷硬与锐利。
他的步伐又快又稳,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坚定而清晰的“嘎吱”声,目标明确地朝着“苏记”铺子。
苏念棠正准备转身回屋,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身影,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盆沿。
那身影越来越近,帽檐下那张深刻在记忆里、却被风霜刻画得更加硬朗的脸庞,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的目光,穿透寒冷的空气,如同精准的标尺,牢牢锁定了门口那抹纤细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疲惫,有关切,还有一种苏念棠从未见过的、几乎灼热的专注。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钱寡妇端着刚出笼的馒头愣在灶边,赵家媳妇擦柜台的手停在半空,几个早来的熟客也忘了动作,所有视线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一身凛冽寒气与军人特有气质的男人身上。
陆建军在铺子门前站定,距离苏念棠仅一步之遥。他微微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
“棠棠。”他开口,嗓音因干渴和疲惫而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与这寒冷冬日格格不入的滚烫柔情。
这一声呼唤,与他离家前那客气疏远的“念棠”截然不同,像带着钩子,直直撞进苏念棠心底。她端着盆的手指微微蜷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却仿佛不需要她的回答,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梭巡,像是要将这数月的分离一次性看够。随即,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她手中的盆,而是极其自然地、用带着粗茧却异常温热的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沾染的一点面粉。
“我回来了。”他又说,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过于亲昵的举动,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苏念棠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的目光定在原地。
“回……回来就好。”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时,旁边传来钱寡妇小心翼翼的、带着惊喜的声音:“是……是陆三哥回来了?”
陆建军这才将目光从苏念棠脸上移开,看向钱寡妇和赵家媳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神色虽不似面对苏念棠时那般外露,却也缓和了许多:“钱嫂子,赵嫂子,这段时日,辛苦你们帮衬她。”
“不辛苦不辛苦!念棠能干着呢!”两人连忙摆手,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容。
陆建军复又看向苏念棠,视线落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沾着水渍、有些发红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伸手,不容分说地接过她手里那盆沉甸甸的面团。
“我来。”语气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
苏念棠看着他自然而然地端着盆走进铺子,那熟练的姿态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这……还是那个记忆中对她相敬如“冰”的陆建军吗?
他放下行囊,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竟真的在灶台边忙活起来。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看得出是常做家务的底子。他不时抬眼看向苏念棠,那目光像是黏在了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眷恋。
“路上顺利吗?”苏念棠找着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氛围。
“嗯。”他应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脸上,“收到信,说你能干,铺子生意好。”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也听说……有人找麻烦。”
苏念棠心头一跳,正想说什么,他却已经转移了话题,指着那盆面团:“这个要怎么做?”
她只好压下心中的疑问,指导他和面。他学得认真,高大的身躯微微弯着,凑在她身边,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她的耳畔。
消息像长了腿,飞快传回杨家村。
陆家主宅里,陆母正在呵斥两个满手沾着糨糊、试图把窗花贴到对方脸上的半大孙子。铁蛋和石墩见奶奶发火,立刻老实了,规规矩矩地贴着窗花。听到从镇上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村人报信,说三叔回来了,正在三婶铺子里帮忙呢!陆母拿着刚剪好的红“福”字,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来了好。”转身却对旁边纳鞋底的赵素芬说,“老大媳妇,去把后院那只最肥的母鸡逮了,晚上炖汤。”
赵素芬笑着应下,心里明白,婆婆这是心疼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也变相认可了三弟妹——若非三弟妹把铺子经营得红火,男人回来哪能直奔铺子去帮手?铁蛋和石墩听说三叔回来了,互相挤眉弄眼,被陆母一个眼神瞪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闹。
村头院子里,陆建民正最后一次检查那块已经腌制得酱香四溢的猪头肉,招娣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听到消息,陆建民猛地直起身,望向镇上方向,嘴唇紧抿,那双沉寂的眼里波澜骤起,有复杂,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低头,对招娣哑声道:“你三叔回来了。” 招娣似懂非懂,但看着爹爹比往日挺直些的脊背,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苏记”铺子今日的生意,因着男主人的意外归来,更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热闹。不少熟客借着买东西的由头,进来瞧瞧这传闻中的军官,见他挽着袖子、神情柔和地跟在苏念棠身边打转,都与有荣焉般地露出善意的笑容。
陆建军话不多,但存在感极强。苏念棠走到哪儿,他的视线就跟到哪儿,偶尔递个东西,搭把手,动作自然亲昵。苏念棠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在他又一次精准地把她需要的水瓢递过来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陆建军动作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耳根上,理直气壮地低声道:“我的媳妇,不看你看谁?”
苏念棠:“……” 这人是出去打了趟仗,把脸皮也练厚了吗?
午后,雪完全停了,阳光多了几分暖意。铺子里的活计暂告一段落。陆建军洗了手,对苏念棠道:“收拾一下,回家。”
“啊?铺子还……”
“钱嫂子和赵嫂子在,无妨。”他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你累了,回家歇着。” 说着,已自然地拿起她挂在墙边的围巾,仔细替她围好,又拿起自己的行军包背在身上,一手提起旁边放着蘑菇、粉条等物的篮子——那是赵素芬早上送来的。
在钱寡妇和赵家媳妇带着笑意的目光中,苏念棠几乎是被他半护着走出了铺子。
积雪的路上,行人不多。他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家里……都好吗?”他问,声音低沉。
“都好。”苏念棠应着,简单说了说孩子们的长进,婆婆的照拂,也隐晦地提了二哥陆建民最近的改变和年三十团圆饭的约定。
陆建军安静地听着,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辛苦你了。”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目光沉静而郑重,“以后,有我。”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苏念棠心上。她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有关切,有疼惜,有承诺,还有一种她从未敢奢求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冰雪覆盖的村庄静默无声,唯有阳光洒落,带来一丝融雪的暖意。苏念棠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男人,心中那块因穿越而来、始终悬着的巨石,似乎在悄然松动。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她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