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酒馆的领主书房内,江小鱼捏着鼻梁,感觉脑仁儿一阵阵发紧。倒不是因为堆积如山的卷宗——事实上,那些曾经让他看一眼就想原地解散领地的账本、贸易协定和物资清单,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艺术品的姿态,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地摊放在宽大的橡木桌上。墨迹是新干的,数字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造成他困扰的源头,正是这一切秩序的缔造者,奥蕾莉亚。
这位昔日的魅魔女王,此刻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他书桌一角那盆略显蔫巴的绿萝浇水。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一幅古典壁画中走出的、象征着“贤惠”与“内务”的女神。
江小鱼心里有点发毛。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过去的奥蕾莉亚,是烈阳酒馆最明艳、也最不确定的那道风景。她一个眼神能点燃整个大厅的欲望,一句耳语能搅乱一池春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时无刻的撩拨与试探,像一杯烈酒,明知呛喉,却总引人想要品尝。可现在,这杯酒仿佛被兑入了大量的温水,变得温和、妥帖,甚至……寡淡。
她不再故意用指尖划过他的手臂,不再在汇报工作时凑得太近带来那令人心猿意马的暗香,甚至连那双总是氤氲着魅惑与狡黠的眸子,也清澈得像山涧溪流,只剩下全然的、致力于“为他分忧”的诚恳。
起初,江小鱼确实感到过一丝欣慰。毕竟,管理一个日益庞大的领地,协调各方势力,还要提防北边那个催命符似的【烬之酒壶】,实在让他心力交瘁。奥蕾莉亚主动站出来,以惊人的效率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抚躁动的商队,甚至亲自去伤兵营,用她那曾经只用来调情的手,为粗鲁的大兵们熬制苦涩的汤药。
效果是显着的。酒馆的运转前所未有的顺畅,连最挑剔的老兵都对这位“转性”的魅魔赞不绝口。
但江小鱼就是觉得,哪里膈应得慌。
这种“完美”,不像是由内而外的转变,更像是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覆盖了某些更真实、也更危险的东西。
“领主大人,商队来自南方丘陵的葡萄酒已经清点入库,这是清单。”奥蕾莉亚将一张羊皮纸轻轻放在他面前,声音温婉,“另外,酿纹僧侣团残部派来了代表,希望能觐见,讨论……关于未来的一些安排。”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已经初步安抚了他们,表达了我们烈阳酒馆的善意。”
江小鱼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异常平静的眼底。“辛苦了,奥蕾莉亚。你最近……似乎变了很多。”
奥蕾莉亚微微一笑,那笑容弧度完美,却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缺乏她固有的、那种能挠到人心尖上的灵动。“能为您分担,是我的荣幸。”她轻声说,随即优雅地转身,去整理书架了。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江小鱼似乎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任何花香或香料的奇异气息,有点像……陈年的灰烬。
这让他心头一跳。
恰在此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老莫那颗略显谢顶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技术人士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神情。
“领主,您方便吗?有点……新发现。”
江小鱼立刻起身,对奥蕾莉亚交代了一句“这里交给你”,便跟着老莫快步走向他的炼金实验室。
一进实验室,混杂着硫磺、干草药和某种电离空气的气味扑面而来。老莫反手关紧门,甚至激活了一个简易的隔音法阵,这才搓着手,压低声音说:“头儿,事情有点邪门。圣酿殿,您知道,就是那个放满各种怪力乱神酒坛子的地方,昨天夜里,无声无息多出了一坛新酒。”
“新酒?系统新生成的?”
“问题就在这儿!”老莫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标签上写着【欢愉蜜酿】,名字听着挺正常是吧?可咱们的金手指系统里,完全没有这玩意儿的酿造记录!配方、来源、效果,全是空的!就像……就像它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他引着江小鱼走到一个被各种水晶导管和符文环绕的酿造台前,指着边缘一处不易察觉的痕迹:“还有这个,您看。”
江小鱼俯身,指尖轻轻拂过那处台面,沾起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灰白色粉末。他捻了捻,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微弱的、带着沉重宿命感的熟悉气息让他瞳孔微缩。
“【赎罪瓮】……”他喃喃道。那个承载着罪孽与救赎的古老容器,其残留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与一坛来历不明的【欢愉蜜酿】产生关联?
“我试着分析了一下那酒的成分,”老莫继续道,声音更低了,“结构复杂得吓人,而且……具有某种活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旁边一支密封的水晶试管中,那呈现出温暖琥珀色的【欢愉蜜酿】酒液,忽然自行缓缓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持续不散的漩涡。江小鱼甚至隐约听到,空气中似乎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性的轻柔笑声,带着令人放松警惕的甜蜜。
老莫打了个寒颤:“更邪门的还在后面。我尝试用情感共鸣仪连接它,想分析其情绪影响谱……”他指向角落里一台还在冒着丝丝青烟的、焦黑的仪器残骸,“结果刚建立连接,这宝贝就炸了!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他心有余悸地捡起一块较大的水晶碎片,递给江小鱼:“爆炸前,我在碎片的反光里,看到了……看到了我小时候被家族那帮混蛋赶出家门的场景,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而且,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莫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愧和后怕,“‘我愿为您效忠’,差点就喊出来了,对着那坛酒!”
江小鱼盯着水晶碎片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心中豁然开朗。这【欢愉蜜酿】,绝非普通的迷幻剂或控制心智的毒药。它不直接灌输忠诚,而是更狡猾,也更危险——它能精准地放大饮用者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归属感”,制造出一种找到“命定之家”、遇到“灵魂归宿”的完美幻觉。让人在情感的浪潮中自愿沉沦,献上一切。
用“家”的幻觉来构筑牢笼……这手法,何其熟悉,又何其讽刺。
就在这时,奥蕾莉亚带着那份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走进了实验室——她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比如送来提神的药茶。她提出了举办“首届烈阳酒节”的构想。
“以一杯共饮,化解过往所有恩怨。”她声音柔和,眼神清澈,“邀请周边的三位领主、酿纹僧侣团的代表,还有我们的平民朋友们。让大家在酒香中真正团结起来,成为一家人。”她甚至亲自设计了庆典流程:第一杯敬逝者,以慰亡魂;第二杯敬战友,以固情谊;第三杯,敬“归心之人”。
江小鱼看着她,没有立刻反对。他需要看看,这出戏到底要唱到哪一步。
奥蕾莉亚的效率高得惊人。酒节的筹备工作迅速展开。她创造的小家伙,人造花妖蜜儿,成了广场上最忙碌的精灵。她用粉色花瓣编织起绚丽的彩带,装饰着酒馆的每一个角落。有趣的是,这小东西似乎能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或者说是外界对奥蕾莉亚的评价。每当有商队成员或士兵由衷称赞“奥蕾莉亚夫人真是贤惠体贴,是领主的贤内助”时,蜜儿周身的花瓣便会泛起温暖喜悦的红色;而若有人私下嘀咕“这魅魔突然转性,怕不是有什么阴谋”,那些花瓣边缘便会悄然渗出几丝不祥的黑斑。
江小鱼冷眼旁观。他注意到,一些曾经对奥蕾莉亚这位“异族”抱有深深戒心、甚至公开表示过不满的旧部,如今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不再是警惕与怀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如同找到精神依托般的依恋。那种眼神,让他脊背发凉。
酒节前夜,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粗暴地推开,塞拉菲娜大步走了进来。这位女武神依旧身姿挺拔,金色的眸子里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将一物重重放在江小鱼的书桌上——那是一枚碎裂的石像残片,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女性形象的腿部,雕刻风格古朴。
“第三个失踪者留下的。”塞拉菲娜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我在他常去祷告的小巷角落里找到的。石像内部,刻满了扭曲的符文,我找幸存的酿纹僧侣辨认过,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契约封印。”
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江小鱼:“他们告诉我,‘酒娘’……根本不是什幺温和的信仰象征。在古代献祭仪式中,它是用来承载记忆的容器。宿主会被抽走‘真实的痛感’,永远、永远地沉浸在被编织好的、虚假的温情世界里,直至灵魂枯竭。”
她一字一顿地问:“江小鱼,你现在还觉得,她做这一切,是真的想帮你,想当好你的‘内务总管’?还是说……”塞拉菲娜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是想把自己,变成这个领地、变成你……不可或缺的、唯一的‘母亲’?一个用虚假的甜蜜和归属感,扼杀所有真实痛苦与反抗的,‘永恒之母’?”
江小鱼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拿起那块冰冷的石像残片,指尖摩挲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符文痕迹。它们像是有生命般,微微刺痛着他的皮肤。
夜深人静,他独自立于酒馆最高的钟楼之上。夜风带着荒野的凉意,吹动他的衣袍。北方,极渊的方向,夜色格外浓重,仿佛隐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视野中,那只有他能看到的系统提示,再次冰冷地浮现:
【警告:「烬之酒壶」距离影响范围剩余6天|持有者状态:持续南行】
倒计时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密封瓶,里面是来自【赎罪瓮】的、不足一握的灰白色残灰。这灰烬沉重,带着罪与罚的重量。
他走下钟楼,来到圣酿殿深处。那里,静静放置着最后一桶尚未分装的【欢愉蜜酿】基酒,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诱人的、蜜糖般的色泽,散发着令人放松警惕的甜香。
江小鱼拔掉瓶塞,将瓶中的残灰,轻轻而决绝地,撒入了那桶蜜酿之中。
灰烬融入酒液的瞬间,平静的琥珀色酒面猛地荡漾开来,并非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细微却密集的震颤,仿佛某种东西在内部挣扎、呜咽。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苦涩与灼痛的异样气息,压过了那过分的甜香,旋即又被更浓烈的甜蜜掩盖下去,但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他凝视着微微波动的酒面,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要全世界都爱你,视你为归宿,恋你如母……好啊。”
“那我就让你,也让所有沉醉于此的人看看——”
“爱,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
“这杯你精心调制的‘欢愉’,我请你,亲自品尝。”
与此同时,在广场中央那根最高的旗杆顶端,负责悬挂最后一条彩带的花妖蜜儿,忽然停了下来。她周身原本娇艳的粉色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色彩,变得一片灰暗。她抱着冰冷的金属旗杆,将小小的脸颊贴在上面,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呢喃:
“主人……今晚的风,闻起来……”
“……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