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见张凤说得胡子都快翘到房梁上去了,连忙推了杯茶过去:
“哎哟张尚书,你这岁数可不兴这么激动。来,喝口茶顺顺气,这可是新进的雨前龙井,清新着呢!”
张凤被这么一打岔,有些感动,也有些尴尬,满腔怒火硬生生憋回半截。
他双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新,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舒坦了几分。
可一放下杯子,那股火又窜上来了:“王爷,老臣是担心,若任由这些民间杂报胡诌乱写,损了大明银行的利益是小,动摇朝廷威信是大!这、这岂能儿戏!”
朱祁钰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对对对,张尚书说得太对了!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张凤眼睛一亮:“那王爷的意思是——”
“所以本王把这事儿,交给徐有贞去办了呀。”朱祁钰笑眯眯地截住话头,
“张尚书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妨去报业司走一趟?徐有贞这会儿应该正跟商辂商议细则呢,你去瞧瞧,保准比在这儿跟本王干着急强。”
张凤那张老脸瞬间垮了下来。
得,白说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摄政王,压根没打算把报纸管控权,交给他户部。
但转念一想,去报业司走一趟也好。
徐有贞那老东西虽不讨喜,可至少得把“打击诋毁大明银行的言论”这条塞进规章里去。
他那大明银行可是户部的金疙瘩,绝不能让人随便抹黑!
“老臣……这就去。”张凤行礼离去。
待张凤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朱祁钰才往后一仰,瘫在太师椅里长舒一口气。
“好家伙,这老头儿护起犊子来,比母老虎还凶。”
他当然明白张凤那点心思,什么朝廷威信都是虚的,维护大明银行的垄断地位才是真。
可越是这样,朱祁钰就越得让大乘银行这类民间机构活下来,还得活得好好的。
“垄断害死人啊……”他喃喃自语。
前世虽不是学金融的,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
一家独大的银行,迟早会变成趴在国民经济上吸血的蚂蟥,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到时候尾大不掉,想改革都难。
大明银行在他心里,就该是类似央行的定位。
是朝廷金融的定海神针,调控枢纽,而不是个只顾搂钱的衙门。
可现在呢?
才刚见着点利润的苗头,户部尚书就急着要掐死竞争对手了。
这要是真让它垄断了全国金融,日后还不得上天?
朱祁钰摇摇头,又看了看那份《秦报》,目光落在头版那行刺目的标题上。
“‘诸佛降临,关中大旱消解’……啧啧,这牛皮吹得,菩萨听了都得脸红。”
他指尖轻敲桌面,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报纸要管,但不能管死。
银行要控,但不能控成独苗。
这其中的分寸,可得拿捏好了。
正琢磨着,书房门“哐”一声被推开。
敢这么不通报就闯进来的,全天下只有一个人。
朱祁钰抬头一看,果然是朱见深。
只见他黑着脸进来,手里还托着一摞厚厚的奏章。
“王叔,你看!”他把奏章往案上一摔,纸张哗啦啦散开,“全是弹劾于少保的折子,内阁刚送来的,今天又是二十七份!”
朱祁钰笑道:“哟,咱这小陛下这是跟谁置气呢?来来来,坐下说。”
“还能有谁!”朱见深一屁股坐在对面太师椅上,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于少保在关中办差,不过是按律拿了孙曰良和张恕。这两人罪证确凿,贪墨盐税、倒卖军械、延误剿匪,哪条不该拿?可这群人倒好,奏章写得跟于少保刨了他们祖坟似的!”
朱祁钰呷了口茶,笑眯眯道:“正常,正常。”
“这还正常?!”朱见深眼睛瞪得溜圆。
“你想啊。”朱祁钰放下茶盏,慢悠悠道:“于谦接手孙镗案,以此裁撤内地卫所,本就是个得罪人的活。”
“此前他收着劲儿,勉强还算过得去。这回倒好,一次拿下布政使和都指挥使,这可是封疆大吏啊!天下官员看了,谁能不哆嗦?”
“可孙、张二人确实违法了!”朱见深不服气,“难道于少保拿下此二人,还错了不成?”
“当然没错”朱祁钰摊手耸肩,“其他官员心里也门儿清,这两人罪证确凿,活该倒霉。但是呢……”
这就是大案模式对皇帝的方便之处,只要你还想继续查下去,那就暂时不管这些弹章。
他顿了顿,露出个“你懂的”表情:“但凡是当官的,谁屁股底下没点灰?今天他们不替孙、张叫几声,万一明天自己进去了,谁来帮他们嚷嚷?”
朱见深愣住。
“真正两袖清风的官,有吗?”朱祁钰比出一个能让韩国人炸毛的手势,“肯定有,但就这么点儿。大部分人呢,多多少少都沾点,要不怎么叫千里做官只为财?”
少年皇帝的脸彻底垮了:“可朝廷都几次提升官员俸禄,他们现在又不缺钱花。”
“人心不足啊,深哥儿。”朱祁钰叹口气,走到朱见深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就算把国库搬空了给他们发俸禄,该贪的照样贪。”
朱见深霍然起身:“那就全抓了!只留清官!”
“噗——”朱祁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全抓了?”
“谁来干活?你?我?总不能咱俩亲自去收税、断案、修河堤吧?”
他起身把朱见深按回椅子上,语重心长:“治国理政,头一条就得学会妥协。”
“大明这么大,亿万生民,千头万绪,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到头来,还得靠这帮官员。”
朱见深抿着嘴,不吭声。
“所以啊,你得妥协,容他们偶尔叫唤几声。”朱祁钰坐回对面,语气轻松下来,“相应的,他们也会妥协。”
“像孙曰良、张恕这种铁证如山的,他们也就嚷嚷几句,不会真拼命。这样一来一往,朝廷才能转得动。”
他见朱见深还是一脸憋屈,忽然笑了:“是不是觉得特不爽快?特憋屈?”
“嗯!”少年皇帝重重点头。
“这就对了。”朱祁钰一拍大腿,“身为皇帝,别想着只要谕令一发,就能政通人和,天下安康。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们不过分,该闭眼时就闭只眼。”
他凑近些,冷哼一声道:“再说了,现在让他们叫,是给日后攒着呢。”
“等于谦把关中那摊子烂账理清楚,该抓的抓,该办的办。到时候再翻出这些弹章,挨个收拾那些叫得最凶的。这叫……秋后算账。”
朱见深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皱起眉:“可于少保那边……”
“于谦比你明白。”朱祁钰重新端起茶盏,语气悠然,“他要是连这点骂都扛不住,当初就不会接下孙镗案。你现在要做的,是专心把另一件事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