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内,细川胜元已缓了过来。
当西军在龟山城饮宴论功之际,他可没有丝毫懈怠。
连日来,他亲自奔波,踏勘每一段城墙,精心设计着京都的防御体系。
“持贤叔父,麻烦您亲自去一趟,请斯波敏、畠山政长过府一叙。”
细川持贤闻言,花白的眉毛立刻拧在了一起,沉声道:“家督,您当真要全力支持他们,助他们正式接过家督之位?”
“嗯。”细川胜元的目光落在京都防御图上,语气平静,“眼下西军势大,唯有整合所有能整合的力量,方能守住这京都。”
“但此二人,绝非甘居人下之辈!”细川持贤语气急切起来:
“一旦助他们名正言顺地掌控家族,待击退西军,他们必然调转枪头,来与您争夺这幕府管领的主导之权!届时,我细川家一家独大的局面,恐将一去不复返啊!”
这些道理,细川胜元何尝不知。
同为三管领家族,为何细川氏能独霸朝政,最关键的便是斯波、畠山两家内部争夺家督之位。
斯波敏与斯波义廉,畠山政长与畠山义就。
细川胜元正是抓住这个机会,在其中不断操弄纵横。
一方得势,他便立刻联合另一方加以制衡。
如此一来,这两家的力量便长期陷于内耗分裂,无法整合,自然无法对细川氏构成威胁。
而当下,在家督之争中占据上风的,正是斯波敏与畠山政长。
细川胜元缓缓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股复杂的表情。
“叔父,你说的都对。但是,若守不住京都,还有什么日后可言?”
他站起身,踱至窗边,望着窗外沉寂的京都雪景。
“山名,一色,还有那些明国人,他们组建的盟军。打出的旗号便是要剪除我这个操控朝政的逆贼,欲将我细川氏基业彻底摧毁。”
胜元转过身,看着持贤道:“这是生死之战,我们需要集合更多的力量。只有立刻支持强势方,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接管家族资源,才能将他们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家臣、军队,立刻整合到京都来。”
细川持贤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斯波敏与畠山政长请到了府中。
二人于下首对坐,面色看似平静,眼神中却带着审视与警惕。
他们都是浸淫权术多年的人物,细川胜元在此危急关头突然相邀,其用意不言自明。
寒暄已毕,细川胜元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
“二位,如今西军兵临城下,京都危如累卵。我意已决,将以幕府管领之名,正式承认二位为斯波、畠山两家家督,集三管领全力,共御外侮。”
斯波敏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率先开口:
“若是西军入主京都,没了某些人的操弄,这家督之位,我早已名正言顺。”
畠山政长虽未说话,但那沉默的目光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面对这近乎撕破脸的讥讽,细川胜元并未动怒,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带着几分冷意。
“是,过往我确有不当之处。但二位莫非以为,我细川家倒下之后,你们还能安坐于如今之位?”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斯波敏道:“西军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诛杀我这个逆贼。这话,你信么?”
又转过头,盯住畠山政长:“那山名宗全想要的,绝不止我细川胜元一个人的脑袋,而是整个幕府的权柄,是天下人之位!”
说罢,他回身拂袖,从榻榻米上站起,指着西边道:
“他如今勾结明国人,声势浩大,一旦让他攻入京都。你们认为,他会坐视你们掌控斯波、畠山这样的名门吗?”
“只需推说战乱,或者说是明国人残暴,‘不慎让你二人死于乱军之中。再另立傀儡,扶持为新家督,易如反掌!”
畠山政长喉头一动,强自辩道:“他……未必有此胆量吧?毕竟是在京都,将军御前……”
“怎会没有!”细川胜元厉声打断,“山名氏本就是西陲蛮夷,何事做不出来?丹波口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
“他已经抛弃了武士的荣耀,两军交战,他甚至连一骑讨都不愿派遣。”
说到此处,他缓缓坐回榻上,脸上浮现出嘲弄之色:
“我倒是奇怪,二位为何宁愿相信那西陲蛮子,也不肯接下这唾手可得的权柄?”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两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们本就是当前秩序下的既得利益者,若让山名宗全这等西陲武夫入主京都,谁又能保证他们今日的权位能够保全?
看着两人神色动摇,细川胜元知道火候已到,语气转为缓和:
“反之,若与我合力守住京都,你们将得到幕府的正式承认。从此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家督,再无内患。”
“至于战后这天下权柄如何分配……一切皆可商议。我们目前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生存,就是保住我们现有的地位和家业。”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是选择与我合力,先渡过眼前难关,保住我们三家的基业,日后再行博弈?还是等着山名蛮子打进来,将你我基业连根拔起,换上一群听他号令的傀儡?”
“是选择不确定的未来,还是确定的毁灭?”
斯波敏与畠山政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细川胜元的话,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却句句在理。
他们本是这套旧秩序下最大受益者,实在没有理由,去赌一个由山名宗全主导、前途未卜的新局。
畠山政长首先伸出手,放在了细川胜元的手上:“愿与胜元公共进退。”
斯波敏沉吟片刻,也终于将手覆上:“京都存亡,在此一战。我等同进同退。”
三只手叠在一起,象征着脆弱而短暂的同盟就此达成。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同盟在击退外敌后便会瞬间瓦解,但在此刻,它却是三方唯一的选择。
就在这时,细川胜之匆匆来到门外,面色凝重,似有要事禀报。
胜元抬眼道:“这二位皆是盟友,有何消息,但说无妨。”
胜之沉声道:“今日,西军动了。”
“我并未接到京都遇袭的急报?”
“他们未攻京都,而是直奔……淀城而去。”
“淀城?”斯波敏眉头一皱,“那是京都南面的门户,看来他们是打算长期围困。”
畠山政长亦点头:“山名宗全终究有所顾忌,不敢强攻京都。”
胜元闻言,朗声一笑:“那是自然!将军在城内,满朝公卿亦在。他若强攻京都,便是弑君戮臣的天下罪人!”
“如今京都兵械充足,粮秣丰沛,纵他围困,又何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