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文华殿内。
朱祁钰同朱见深一起,缓步进入大殿。
朝中重臣,皆早已在此等候。
这场大会,已经开了三天了。
皇帝与摄政坐定,诸臣行礼。
朱祁钰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诸位,昨日让你们带回去的海贸券,都看过了吧,可有人找到伪造之法?”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昨日散朝前,几位核心重臣皆得赐一张奇特的纸券,让他们找人去寻得仿造之法。
那券巴掌大小,入手坚韧,色彩鲜明繁复,绝非寻常物事。
上方印着“大明洪武海贸券”,中央是“值银百两”四个醒目的大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景泰三年五月制”。
一夜之间,京城几位最有权势的臣子府中,皆有精通印艺的工匠被秘密召见。
他们用尽平生所学,试图窥破这纸券的奥秘。
尤以工部尚书石璞最为执着,他麾下能工巧匠无数。
甚至几位郎中主事都亲自上手,然而研究越深,困惑越甚。
此刻,石璞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他从袖中取出那张海贸券,原本挺括的纸券已显得有些皱巴,甚至缺了一角。
“陛下,王爷。”石璞双手托起残券,“臣与部中同仁反复验看,此物之奇,超乎想象!”
他举起那残缺的一角,将其断面示于众人。
“其质坚韧异常,撕扯时纤维绵长有力,绝非寻常树皮纸质。臣等推断,其主料恐非木非麻,而更像是……棉花!”
此言一出,几位大臣不禁交换了惊讶的眼神。用棉造钞?
石璞并未停下,他显然做了更进一步的测试:
“臣斗胆,曾将此券浸入清水之中,一刻钟后取出,券面水珠凝而不入,拭干之后,花纹清晰如故,色泽鲜艳,油墨竟毫无晕染褪散之象!”
“臣执掌工部,天下匠作之法,纵未亲见亦有耳闻。然此等造物之技,神乎其神,闻所未闻。王爷,此券究竟源于何法?”
朱祁钰满意的点点头,石璞的实证,远胜他千言万语的自夸。
“此券材质与油墨,乃宝钞局耗费年余,试验无数次所得之秘法。其配方工序,自即日起,列为朝廷最高机密,凡窥探者,以谋逆论处!”
户部尚书张凤恍然道:“原来如此!去岁王爷便下令宝钞局停印旧钞,全员迁入西山。臣当时还只道是整顿积弊,没曾想,王爷彼时便已着手布局此事。”
宝钞局隶属户部,专司印制宝钞。
大家都知道,宝钞在大明是个什么地位。
所以早就是个边缘部门,其调动根本无人留意。
朱祁钰点头道:“如今,宝钞局与宝源局(铸币)一样。其内所有工匠及家眷,皆已安置于西山工坊,受朝廷管制,亦受锦衣卫专职护卫。”
朱祁钰站起身,从石璞手中接过那张被摧残过的海贸券,高高举起:
“诸位先生,石尚书已向你们展示了此物的坚韧与防水之能。但这,并非它的全部。”
“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它能做什么。”
“本王欲以此洪武海贸券为基,在官设市舶司内,设立交易所,为我大明,为这天下,订立一套新的海贸规矩。”
户部尚书张凤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他对眼下海贸的收益颇为满意。
他出列道:“王爷,今年所行海贸,成效斐然。商贾获利颇丰,朝廷税银大增。更甚者,商人们为免税,运回的粮食已充盈数座大仓。此乃善政,何必再大动干戈,另立新规?万一...”
朱祁钰摇摇头,打断了他:“张卿只看到了好处,却未看见隐患。”
他站起身,踱步道:“我大明的商人,千里迢迢,冒着风浪将瓷器、丝绸运至南洋。而买卖价格,却要去番邦商人一一商议。”
“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甚通,被欺瞒、被压价是常事。辛辛苦苦一趟,利润大半竟落入了那些中间番商之手。”
张凤下意识地回道:“王爷,行商坐贾,自古如此。本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本事的多赚,没本事的少赚,朝廷收取税课即可……”
“糊涂!”朱祁钰声音一沉,“若只是一两个商人吃亏,自是本事不济。若有一天,南洋商人联合起来,一同对我大明的商货压价呢?”
“届时,不是某个商人吃亏,而是我整个大明一同受损。长此以往,富的是番商,穷的是我大明!”
于谦神色一动,抓住了关键,接口问道:“王爷之意,这交易所与海贸券,便是为了应对此局?”
“正是!”
朱祁钰颔首,详细解释道:“今后,入我大明的海贸交易,其货物需先运入市舶司的交易所。”
“由市舶司官员牵头,联合几位信誉卓着的大明及番邦巨商,组成估价会,公议定价。定下价来,便以洪武海贸券支付。番商持此券,方可在交易所内购买所需商货。”
“待交易完毕,可再将海贸券换回金银铜钱。”
朱祁钰接着说道:“春秋两季,西洋公司出海时,则在海外设置临时交易所,功能与之相同。凡在交易所内交易,皆受大明保护,享受同等议价,以及安全。”
新任阁臣江渊听到这里,眉头紧锁,出列质疑道:“王爷,恕臣愚钝。商人得了海贸券,还是要用它来买卖货物,或是最终兑换金银。”
“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直接以金银交易。这换来换去,岂不是平添麻烦,多此一举。”
“非也!”朱祁钰断然否定。
“这换的不是券,是定价之权。从此以后,他们的香料值多少,我们的瓷器值多少,不再单由市场私下混乱博弈,而是由我大明主导的估价会来定。”
“这,就是规矩!这,就是权柄!”
张凤似乎明白了些,但仍有担忧:“王爷,若有些番商不认可这官方定价,拒不入场,或是暗中抵制,又当如何?”
朱祁钰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
“所以才要让番邦大商人也加入估价会,给他们些许甜头,让他们成为这套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届时,若有人不听话……”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具压迫感:
“只需操控好这几个头面人物,便能轻易操控行市。打压一两个不开眼的,易如反掌。剩下的,自然就知道该守谁的规矩了。”
朱仪听得眼神一亮,他去过南洋,对诸国更为了解。
“此举不仅能对付商人,还能用在南洋诸国之上。南洋诸国,物产单一,生计全系于几种特产。若有忤逆,只需控制海贸,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祁钰赞赏地看了朱仪一眼,总结道:
“朱爱卿一语中的,这便是海上的新霸权。不再仅仅依靠舰炮之利,更要依靠经济之绳。以往的朝贡体系,虚名多于实利。而今日之策,则将实利牢牢抓在我大明手中。”
他最后抛出的,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声音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意味:
“而这,还只是开始。待这洪武海贸券行用数年,被诸国广泛接受,视若金银之后……它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届时,若哪个国家胆敢不服。我大明只需减少海贸券的发放,其国内流通之血瞬间枯竭,商业立时凋敝。”
“或者,超发海贸券,涌入其国购买物资。其国物价必飞涨,民怨沸腾,顷刻间便能崩溃一国。”
“一紧一松,皆在我大明一念之间。这,才是真正操弄生死、掌控国运的力量!”
文华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大臣,都沉浸在朱祁钰所描绘的,这幅宏大而恐怖霸权图景之中。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那些轻飘飘的纸券,其威力,竟真的可能胜过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