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天光,将整个后套草原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却掩不住也先冲天的怒火。
他来到破碎的王帐之前,胸膛因暴怒而剧烈起伏。
那双曾经睥睨草原的鹰眼,此刻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
亲卫很快找来一个牧民过来问话。
那牧民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带着哭腔用蒙语颤声道:“大汗……是,是伯颜知院,是他带人毁了王帐啊!”
“伯颜!”也先如遭雷击,亏得他此前还为他担心过。
担心他被明军围了,没曾想,这转眼间,现实就给了他一个无比残酷而讽刺的答案。
“详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剥了你的皮!”也先一把揪住牧民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牧民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我也不清楚,今早伯颜知院突然回来,阿失台吉不知怎么和他打了起来……然后就全乱套了,到处都在杀人……”
也先听得目眦欲裂,脑海中已然大致勾勒出当时的情况。
他一把推开牧民,像一头困兽般在原地踱步,咆哮声在暮色中回荡:“叛徒,我待他不薄,他竟敢!!!”
暴怒的也先,像是嗜血的头狼,生人勿近。
连他最信任的亲卫,这时都悄悄的后退两步,害怕被其波及。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有些迟疑地靠近了暴怒的也先。
竟是前大明皇帝朱祁镇,还有对其忠贞不二的锦衣卫校尉袁彬。
朱祁镇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也先,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却被袁彬轻轻推了一把。
袁彬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沉痛却清晰:“大汗,请节哀……此事,我等或知些许详情。”
听了旁人的翻译后,也先猛地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们:“说!”
袁彬看了一眼身旁惶恐的朱祁镇,代为陈述道:“伯颜知院清晨率部归来,欲入大营。阿失台吉谨守职责,因未见大汗踪影,恐有诈,故闭门拒之。”
“双方正在营门前对峙之际,谁知……早些天回到营地的卯那孩部,突然从内部发难,袭击了阿失台吉。”
“阿失台吉腹背受敌,一时难以兼顾,伯颜知院趁势猛攻,营门遂破。”
袁彬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等在帐中,只听外面杀声震天,混乱不堪……”
“卯那孩!”听得这个名字,也先愈加愤怒。
孛罗部被围,就是因他提前跑路之过。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卖队友行径,没想到此人竟早与伯颜勾结!
想到此处,他又猛然想起,自从战胜阿剌知院后,进入河套的一系列动作。
不论是让孛罗卯那孩去前套,还是之后,那所谓的围魏救赵,全都在伯颜的算计之中。
“呵呵呵,哈哈哈哈。”
理清楚前因后果的也先,竟肆意大笑起来。
随即抽出腰刀,吓得袁彬连忙将朱祁镇护在身后。
也先当然没有要砍他们的意思,此刻他虽怒极,却也还有几分理智。
只是对着早已破碎的王帐疯狂挥砍,发泄怒火,直至力竭方休。
见他怒气稍平,袁彬再度开口:“大汗,战乱之中,小殿下……巴特尔被哈铭带走了,或许是去了伯颜那里。”
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溃兵与叛军交织,整个王帐区域乱作一团。
刀剑无眼,流矢横飞。
有一个疯狂的瓦剌兵,无意间闯入了朱祁镇的帐篷,举刀便要砍下。
朱祁镇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
袁彬不得不与之搏斗,而哈铭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将朱见鸿给抱走了。
袁彬道:“大汗,请您务必夺回巴特尔。他是皇上的骨血,体内流着黄金家族的血脉,对您亦有用处。”
“不必你说,本汗知道。”
也先刚稍平静,几名亲卫又抬来一具尸体。
尸体身着优质铁扎甲,外罩红色开襟锦缎袍,尤其那顶尖盔上还竖着艳红的马鬃。
“阿失……”
也先低头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心中竟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只有麻木和疲惫。
土木堡大胜后的意气风发,北京城下的折戟沉沙。
红盐池的炮火轰鸣,伯颜与卯那孩的残忍背叛。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重锤,早已将他的心神砸得摇摇欲坠。
儿子的死,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来的不是新的愤怒,而是更深沉的虚无。
他挥了挥手,声音几乎听不出情绪:“抬下去吧……找个地方,按规矩葬了。让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休息,喂饱战马,天一亮……我们就离开河套。”
这丰饶的河套,对也先来说,只剩下耻辱与伤痛,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然而,事情总会沿着最坏的情况发生。
这边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惶:
“大汗!不好了!东面……东面发现明军骑兵!看旗号是石亨的部队,人数约有四五千骑,正朝着我们营地直扑过来!”
“石亨?!”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刚刚才稍有平复的营地瞬间炸开了锅,头人们脸色煞白,纷纷围拢过来。
“大汗!快走!”一个部落首领急声道,“咱们赶了一天的路,人马俱疲,不是明军的对手。”
“对!趁他们还没合围,分散突围,总能跑出去一些!”另一个头人附和。
绝望的情绪如同蔓延开,头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远离石亨这柄锋利的屠刀。
“逃?往哪里逃?!”也先猛地抬起头,那麻木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被逼到绝境的头狼。
“我们的人马从磴口逃到这里,赶了一整天路,人和马都只剩一口气!现在掉头就跑,马力不济、阵型散乱,就是一群等着被石亨追砍的羔羊!”
他强撑着站起来,目光扫过一众惊慌失措的头人:“只有顶上去!趁他现在只有五千人,我们还有两万多战士,就算再疲惫,堆也能堆死他!”
“必须把他打疼,打退!让他不敢轻易咬上来,我们才能争得一线生机,整顿队伍撤离!现在逃,死得更快!”
一个年长的头人满脸忧惧,颤声道:“大汗,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石亨骁勇,来的必是精锐。我们就算能击退他,自身损失也绝不会小。”
“若是被他缠住片刻,明军后续大队掩杀过来,那恐怕就全军覆没于此了啊!现在分散走,总能……总能活下一部分……”
他知道头人们的话有道理,这是最理智的权衡。
但也是最屈辱的选择,放弃大部分力量,像丧家之犬一样各自逃命。
那他这个众叛亲离的草原大汗,还能有几分威严?
目光在营地中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试图缩到袁彬身后的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