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
“妈……妈……”
软糯含糊的小奶音从杭氏怀中响起,正捏着块糖糕逗弄儿子的朱祁钰动作瞬间僵住。
“哎哟喂,”朱祁钰指着伸手抓糖的朱见沛,一脸夸张的痛心疾首:“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亏我每日天天来陪你玩,你开口说的第一句居然是叫妈妈?”
汪氏抿唇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粉嫩的小鼻尖:“王爷莫急,沛儿能开口了便是天大的喜事。父王二字稍难些,再耐心教几日,总会叫的。”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是不是呀,沛儿?”
朱祁钰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啊!原来你们一直教他的是喊父王?!”
汪氏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爸爸不过是民间俚语,沛儿身份贵重,岂能学这等称呼?自然要教他喊父王。”
朱祁钰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这小子为啥先叫妈了。
婴儿口齿不清,发叠字容易,“父王”两个字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复杂了。
这时,兴安来报,说李侃前来汇报清荒情况。
“行,本王去看看,他这事办得如何。”朱祁钰应道。
临走前不忘回头对汪氏说道:“王妃,继续教这小子说话,就让他叫爸爸!”
书房里,李侃早已垂手肃立。
见朱祁钰进来,立刻躬身行礼:“下官李侃,参见王爷。”
朱祁钰随意地摆摆手,自顾自走向主位坐下:“甭整这些虚的,坐吧,事儿办得怎么样?”
李侃却并未落座,反而再次深深一揖:“下官……特来请罪!”
“哦?”朱祁钰挑眉,来了点兴致,“请罪?说说看。”
待李侃将钱禄之事说完,又道:“下官拿了钱禄罪证却不上报,已有包庇之嫌。”
“哈哈哈。”朱祁钰听后,不由得大笑起来。
也不理会他的请罪之词:“所以你最后,其实在通州皇庄只找到十几亩抛荒地?”
“正是,那块地临着一处土山,本就是很差的土地。景泰元年时发生过一次塌方,就干脆没种了。”
“啧啧啧,如此说来,那钱禄当真是为了芝麻丢了西瓜啊。现在倒好,把要命的把柄落到你手里。”
朱祁钰话锋一转,继续问询道:“那接下来呢,顺天府的这帮地头蛇,可还有谁不配合”
“仍有些乡绅仗着背后有人,不肯配合。”李侃答道:“不过下官也摸索出点法子。”
李侃随后介绍道:
“遇到这种乡绅,直接行文当地县衙,勒令县官督促配合,先来个公事公办。
若是到这一步,他仍不配合,那就暗中走访他门下的佃户,或是被其强占土地的自耕农,帮他们递交状纸,直接把官司打到顺天府去。
等他进了府衙,就不需要他配合了。
直接按罪把他田产充公,再分发一些给那些告状的农民佃户。
一个县只要竖上这么一个靶子,其他人就都配合了。”
好家伙,这不是发动群众斗地主么。
虽然是低级版,但确实有这味儿。
以后要是丈量
“杀鸡儆猴,行事果断,这份行动力,陛下应该会喜欢。”
朱祁钰话头一转,略带玩味:“不过这顺天府的乡绅,背后可都站着大大小小的靠山。你这几日,可是捅了马蜂窝。”
“光这两天,本王就瞧见不下十本弹劾你鱼肉乡绅的奏疏。”
李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脊背却挺得笔直,声音铿锵:“下官一心为国为民,那些所谓乡绅,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之徒。下官问心无愧,甘受任何弹劾!”
朱祁钰虚抬了抬手,赞许道:“起来吧。本王又没说要罚你。你这套办法得好,就该这么干。以后全国清丈,这法子大有用武之地。继续去办,天塌下来,本王给你顶着。”
李侃汇报完毕,匆匆离去继续办事。
朱祁钰这边刚喘口气,另一桩事又找上门来。
徐有贞要回朝了,在铁土的帮助下,工程进步神速,所以提前两个月完工。
通州码头,锣鼓喧天。
徐有贞一身簇新的绯红官袍,玉带围腰,昂首挺胸地走下官船。
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离京时,那副被发配边疆的垂头丧气样?
礼部官员早已备好全套迎接功臣的仪仗,繁琐的礼节一丝不苟。
徐有贞满面红光,捻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矜持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奉承。
奉天殿,朱祁钰亲自接见,当场封赏:“徐爱卿治河有功,解生民倒悬,功在社稷。加太子少傅衔,赏银千两,京中赐宅一座。”
一时间,赞誉如潮,恩宠备至。徐有贞只觉得骨头都轻了三两,仿佛踩在云端。
待到次日,换上阁臣绯袍,慢条斯理的再次来到他阔别大半年的文渊阁。
他的桌案早已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正散发着清香。
“恭喜徐阁老!”
“黄河安澜,此乃千秋之功啊!”
于谦、王文等人纷纷起身拱手道贺,语气真诚。
徐有贞志得意满地一一回礼,目光扫过端坐首位的陈循,嘴角勾起一抹刻意拉长的笑意。
他踱步上前,对着脸色不太自然的陈循深深一揖,声音拖得又慢又响:
“哎呀呀,陈首辅,下官这厢有礼了。还记得当初离京时,首辅大人曾谆谆教诲,言道此行若成,当名留青史。”
“如今看来,首辅大人真是一语成谶啊。下官能有今日些许薄名,全赖首辅吉言点化。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呐。”
这番话夹枪带棒,把陈循当初那点等着看笑话的心思戳了个透心凉。
陈循的脸瞬间黑如锅底,端着茶盏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他强忍着把茶盏砸过去的冲动,硬邦邦地哼了一声:“你既已回朝,还是尽快熟悉积压的公务为好。眼下就有一桩要紧事,便要你去做。”
徐有贞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越发灿烂:“哦?首辅但说无妨,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礼部胡尚书日前染恙,告假休养。可今年乡试大比在即,诸事繁杂,摄政王殿下亲自点将,命你,全权主持今科乡试!”
徐有贞心中大喜,主持乡试,可是与年轻举子建立师生关系的绝佳机会!
更何况胡濙年事已高,此番病倒,能否熬过去也难说。
若是胡濙他再努把力,病到明年二月,让自己再主持一次会试。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年轻进士对自己躬身行座师礼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