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北坊,钱氏药堂。
药童伸着脖子瞅了瞅门外人来人往,愁眉苦脸:“老爷,咱们刚搬来那阵子,天天病人挤破门槛,您一个个都给治好了。怎么如今……反倒没人来了?”
太师椅上躺着个银发老者,面色却不显老态,正悠闲地摇着一把蒲扇。
正是钱英。
他慢悠悠道:“没病人好,说明这四邻八舍的娃娃都健健康康的,岂不是一桩美事?”
药童更愁了:“可这样咱们就赚不到钱了,您回回都给开那最便宜的方子,这月药堂的租金都快交不上了!”
钱英啧了一声,坐直身子,正色道:“咱们行医之人,首重济世救人,岂能整日钻在钱眼里...”
话音未落,他眼角余光瞥见堂外站着一人,身着显贵的紫绸长衫,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
钱英话音顿时一转,压低声音对药童道:“喏,你看,这不……济世的机会就来了。”
药童一愣,撇撇嘴:“老爷,您方才还说不能钻钱眼……”
钱英捋着胡须,瞥着那越走越近的富贵身影,低声道:“傻小子,这能一样吗?对付这等肥羊,不多薅几根毛,怎么补贴那些穷苦病人?”
说罢,他整了整衣袍,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拱手道:“这位贵人,可是府上有人欠安?老朽钱英,略通岐黄之术。”
来人正是兴安,他微微颔首,显得像个寻常富家管事:“我兴安。家中小少爷近来身子不适,听闻您擅治小儿杂症,特来相请。”
钱英眼睛一亮:“安管事您可算找对人了!老朽乃前宋圣手钱乙先师之传人,最是擅长婴孩诸症!不知贵府坐落何处,容在下略作准备,即刻随您前去。”
兴安却没挪步,摆摆手:“不急。有件旧事,想先请教先生一二。”
钱英一听就明白了,贵人常见的手段,便示意其开始。
“去岁端午前后,我一同僚家中有一四岁稚童,因天热贪嘴,多食了些糯米甜粽,又玩闹出汗后吹了风。次日便高烧不退,食欲全无……”
兴安将那病症描述得极细,这本是王府一位管事嬷嬷亲侄儿的旧疾,当时求到他那,是他花了重金才请动太医出手治好的。
钱英凝神听完,捻须沉吟片刻,道:“听安管事所述,似是粽子积之症。端午时节,小儿贪食肥甘粘腻之物,脾胃本就易伤,再兼外感风寒,湿浊内阻,故而发热厌食。”
兴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光凭叙述就能断症,这老郎中确有些门道。
他追问:“当时请的大夫开了参苓白术散,您看如何?”
钱英闻言,眉头猛地一皱,警惕地看了兴安一眼:“参苓白术?这可是太医院的富贵方子,安管事,您这同僚府上……究竟是何门第?”
兴安面不改色:“您只管评断方子便是。”
钱英摇头:“方子本身健脾益气是不错,可用在此症,如同闭门留寇,反令湿邪胶结难出。贵府那位小公子,怕是被折腾了月余才见好吧?”
兴安眼睛一亮:“先生真神了,正是如此!”
钱英叹道:“幸而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底子好。换做贫家弱子,这般蛮补,非但无益,恐生变症,延误生机啊!”
“若当时用些藿香、佩兰、茯苓、薏苡仁之类的平价药材,取其芳香化湿、健脾利水之效,三五剂下去,保管见效,何须受那一个月的活罪?”
兴安初听这便宜药方,心里直犯嘀咕:这能行?
但钱英深入浅出,掰开了揉碎了讲,从湿邪困脾的道理,讲到这些药的配伍如何开窗通风、吸湿导流。
尤其那句人参补进火炉,在闷湿屋子里只会更糟。
简直说到兴安心坎里去了,世子的病,太医不也一直这么补着不见好么?
钱英最后总结道:“太医院的贵人们,脑子里就惦记着补字。却不知小儿脏腑娇嫩如新芽,贵在疏通调和,因势利导。”
“该祛邪时当祛邪,该运化时便运化,该清利时需清利。动不动便人参鹿茸,非但无益,反而贻误病情,徒耗钱财,甚或……害了孩子性命!”
一番话,有理有据,鞭辟入里,听得兴安连连点头,心中疑虑去了大半。
他正欲开口相邀,一妇人抱着个孩子踉跄冲入药堂,带着哭腔喊道:“钱神医!救命!快救救我家狗娃!”
那妇人一身粗布,浑身还有股汗酸味,兴安下意识掩鼻后退一步。
钱英却像没闻见似的,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孩子。
那孩子浑身滚烫,四肢绷直了不停抽搐,牙关紧咬,喉咙里咯咯作响,嘴角溢出白沫,小脸憋得青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是急惊风!邪热内闭,心神受扰!”
他迅速将孩子放平在诊榻上,取过银针,同时吩咐药童:“快备温水!”
银光一闪,针尖精准刺入孩子十指尖端,挤出几滴暗红的血。
药童拧了温热的湿布,在钱英指挥下擦拭孩子的额头、腋下、腹股沟。
几针下去,那孩子剧烈的抽搐竟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虽然仍在发烧,但显然已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小命。
钱英松了口气,一边飞快写下药方递给那千恩万谢的妇人:“惊厥暂止,热还未退。赶紧去抓这羚角钩藤汤煎服,清热熄风,除了病根。再用温水不停给孩子擦拭身子降温!”
短短一炷香,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小命!
兴安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最后那点疑虑烟消云散。
待打发走那感恩戴德的妇人,钱英淡然一笑:“小儿之疾,变化最速,贵在辨证精准,处置果决。若只因惧怕担责,一味只用平安药拖延,此等急症,顷刻便能夺人性命。”
兴安立刻上前,恭敬道:“钱神医果然妙手回春!请即刻随我回府,为我家小少爷诊治。”
准备一番,钱英并药童一起,便随兴安而去。
轿子抬起来,晃晃悠悠,奇怪的是四面无窗,轿帘也从外面封住,像个闷罐子。
药童缩在旁边,声音发颤:“老…老爷,这…这不会是抓咱进宫当太监吧?我听说…宫里缺人…就是这么抓的…一刀下去…下面可就没了啊…”
钱英心中也有些发毛,强作镇定:“胡扯!抓你个小崽子还有可能,抓我这把老骨头割了作甚?”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稳。
轿帘一掀,竟已是在一处雅致院落的厢房门前。
兴安不容他细看周围环境,便引着他快步进入屋内。
屋内,一个富商打扮的年轻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眉宇间不怒自威。
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前,语气焦急却仍保持着克制:“钱大夫,劳您速来看看小儿。”
钱英目光飞快扫过屋内,陈设雅致,器物精美,绝非寻常商贾之家。
再联想到来时那神秘的轿子,心中已然明了:这户人家的身份,恐怕极不简单。
压下心绪,走到床榻边。
榻上躺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却面色异常,气息微弱。
钱英凝神静气,仔细望色、闻息、问症、切脉。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又轻轻掰开孩子的嘴看了看牙龈,再抬起小手审视指甲。
“贵人,能否给老朽看看这孩子以前用过的药方?”钱英颤抖着询问,很明显,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兴安得了朱祁钰授意,将太医开的方子递了过去。
片刻后,钱英猛地抬起头,脸色大变,转身迎上朱祁钰焦急的目光,惊惧道:
“贵人,令公子这病,并非寻常症候,似是…中毒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