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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三十八年,八月六日

时值夏末初秋,天高云淡,一支由二十多辆马车组成的商队,正沿着横山县通往东关府府城的宽阔官道缓缓前行。车轮在夯实的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辙印,马蹄声与车夫的吆喝声交织,惊起道旁林间飞鸟。

刚行完成年礼不久的张道睿,骑在一匹毛色油亮、神骏异常的黑鬃马上,紧跟在父亲张守仁身侧。他身姿挺拔,努力模仿着父亲沉稳的骑乘姿态,但眼中那抹难以抑制的新奇与激动,却泄露了他初次远行的生涩。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正式跟随父亲外出历练,心中既充满了对府城繁华的向往,也隐隐感到了肩上那份作为长子、作为未来家主继承人的沉甸甸的责任。

张守仁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身着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

他偶尔会勒紧缰绳,放缓马速,提醒儿子观察某处地势,分析若在此设伏或遭遇劫道该如何应对。这些看似随意的指点,却蕴含着多年行商积累的经验与智慧,张道睿听得格外认真,一一铭记于心。

“府城不比县城,龙蛇混杂,机遇多,风险也多。此去,多看,多听,多想,少言。”张守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道睿耳中。

“是,父亲,孩儿明白。”张道睿郑重回应。

八月七日,东关府府城。

经过一天多的跋涉,第二日晌午时分,商队终于抵达了东关府府城。当那巍峨高耸的城墙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并随着距离拉近而愈发显得压迫感十足时,张道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巨大的城门洞开,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此刻正是入城高峰,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喧嚣鼎沸的人声、马蹄声、驼铃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的生活气浪,扑面而来,瞬间将来自县城的他们淹没。

“这就是府城……”张道睿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兴奋的光芒,仿佛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正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入城的过程颇为顺利,缴纳了例行的入城税后,张守仁便与同行的商队分开,他们自有货栈和渠道。

他带着儿子,牵着马,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府城内的街道宽阔平整,以青石板铺就,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许多是张道睿在县城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事。行人衣着打扮也更为光鲜多样,甚至能看到一些异域风情打扮的商旅。

张守仁似乎对路径极为熟悉,并未在主干道上过多停留,带着儿子拐入几条相对清净些的街道,寻了一家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人气颇旺的名为“味中鲜”的饭馆用午饭。

饭馆里菜肴精致,用料考究,一道简单的清蒸鲈鱼也做得鲜嫩无比,价格自然比县城高出不少。张道睿一边品尝着与家乡风味迥异的美食,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形形色色的食客——有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有行色匆匆的商贾,也有气息沉稳、携带兵器的武者,感受着府城与县城截然不同的氛围与节奏。

饭后,张守仁和张道睿并未休息,而是对张道睿道:“走,带你去城南药材市场看看,那里是我们宝芝林在府城最主要的供货来源之地。此次前来,首要之事便是补充县城店铺的药材库存。”

城南药材市场,位于府城东南隅,占地极广,是东阳郡境内有数的几个大型药材集散地之一。还未走近,一股浓郁、复杂、带着些许苦涩却又沁人心脾的药香便已随风飘来,令人精神一振。

踏入市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入目所及,尽是各式各样的药材。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介绍药性声、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不绝于耳。

市场内规划相对整齐,主干道两侧是鳞次栉比、门面堂皇的药材商铺,飞檐斗拱,牌匾醒目;而更多的,则是分布在支路小巷和空地上、沿街摆放的各类地摊,这些地摊大小多在二十平方左右,用木板、草席或粗布垫着,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五花八门的药材,从常见的甘草、当归,到形态各异、许多张道睿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应有尽有,显得略显杂乱,却充满了市井的生机与活力。

张守仁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带着张道睿,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游弋在熟悉的水域,步伐不疾不徐,却能精准地避开人流,在各个摊位前驻足。

他们首先在地摊区停了下来。张守仁低声道:“这些地摊,虽看似不起眼,却往往能淘到一些商铺里少见、甚至是药农刚刚采集来的新鲜好货。与这些摊主打交道,诚信和人情比单纯的价钱更重要。”

老周头: 第一个摊主是个头发花白、满脸如同风干橘皮般褶皱的老者,名叫周福,熟识的人都叫他老周头。

他蹲在摊后,眯着眼,叼着个油光发亮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浑浊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视着过往行人,显得颇为悠闲自在。

一见到张守仁的身影,他那眯缝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些,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连忙在鞋底磕了磕烟袋,站起身招呼:“张老板!哎呀呀,您可有些日子没来府城了!快瞧瞧,老周我给您留着好东西呢!”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摊子底下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匣,动作轻柔地打开,仿佛里面是易碎的珍宝。只见木匣内衬着软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株人参,参体饱满,须根纤长分明,呈现出一种异于常参的、隐隐透着的血色,药香浓郁而不刺鼻。

“张老板,您看这品相!”老周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自豪,“这可是俺家那小子,跟着采参客钻了北边老林子大半个月,差点喂了狼崽子,才侥幸挖到的‘血参’!虽年份不算顶天的,但足有十五年以上了!药性正足!知道您识货,也讲究,一直给您留着,谁来看都没给瞧真货!”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张守仁的信任和对自家药材的自信。

麻脸李三: 隔壁摊主是个中年汉子,身材精瘦,脸上带着几点醒目的麻子,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透着市井商贩特有的精明。

他名叫李三,嗓门洪亮,见到张守仁便高声笑道,声音几乎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张爷!您可算来了!俺这望眼欲穿啊!快看看我这新到的伏苓、黄精,都是山里老农送来的上等货,品质没得说!”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一堆药材里翻出一个用厚油纸包得方正正的小包,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一朵灵芝,伞盖有海碗口大小,肉质厚实,最为奇特的是其表面竟然生着一圈圈清晰的紫色云纹,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紫晕,药香沉稳。

“哦对了,这朵‘紫纹灵芝’,我可是按您上回吩咐,一收到就给您藏起来了,好几个老主顾出高价我都没舍得卖!就等您来掌眼!” 李三说话如同连珠炮,热情洋溢,极力推销着自己的货物,但也明确表示了对张守仁的优先供应。

寡言陈山: 再往前走几步,是一个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摊位。摊主是个面色黝黑、身形干瘦的汉子,名叫陈山。

他沉默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手抱胸,别人问三句,他可能才闷声回一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的摊位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各种药材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带着某种执拗的秩序感。

见到张守仁过来,陈山只是抬起眼皮,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弯腰,从摊位下面一个垫着干草的竹筐里,拿出几块黑亮润泽、形似人形的根茎,正是“何首乌”。他并不多言,只是将何首乌递到张守仁面前,眼神平静,仿佛在说:“东西就在这里,好坏你自己看。”

张守仁也不多话,拿起一块,仔细查看其断面、纹路,又放在鼻端轻嗅,然后满意地点点头。陈山见状,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柔和了一丝。

巧嘴王婆: 接着是一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老妇人,人称王婆。她衣着干净利落,虽然年纪不小,但眼神灵活,透着一股精明。

她一见到张守仁,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药材,满脸堆笑,那笑容仿佛刻在脸上一般自然:“哎呦喂!这不是张老板嘛!您这气色,红光照人的,准是又发财了,生意兴隆通四海啊!”

她说话语速极快,如同竹筒倒豆子,“老婆子我可一直惦记着您呢!您上次说需要些年份足、品相好的‘通脉草’,我可一直给您留心着呢!您看这几株,”

她从一个专用的木盒里取出几株叶片狭长、脉络清晰、隐隐透着灵光的药草,“都是我亲自去相熟的山民家里挑的,专门挑的背风向阳坡上长的,药力足,品质顶呱呱!就知道您识货,肯定满意!”

王婆的言语充满了市井的圆滑与奉承,但提供的药材确实如她所说,品相上乘。

憨厚赵虎: 一个摊位后站着个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皮肤黝黑发亮的汉子,名叫赵虎。他肌肉虬结,手掌粗大布满老茧,看起来更像是个出色的樵夫或者石匠,而非精细的药农。

他话不多,见到张守仁,只是憨厚地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默默地从一个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麻布袋里,掏出一把泛着金属光泽、节状明显的干枯茎条,递给张守仁:“张老板,这是您上次提过的‘铁皮石斛’。俺按您说的,专门找那些生长在背阴、潮湿的悬崖石缝里的,费老鼻子劲了。您看看,这成色,这厚度,合用不?” 他的谈吐直接而朴实,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诚意都体现在了药材的品质上。

机灵孙小五: 地摊区最年轻的一个摊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孙小五,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滴溜溜转着,不断打量着过往的潜在客人,显得很是机灵。

他的摊位不大,但药材摆放得井井有条,而且他似乎对各类药材的习性、产地颇为熟悉,能说得头头是道。

见到张守仁,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杵,恭敬地站直身子,行了个礼:“张伯伯好!您来了!” 语气带着对长辈的尊敬。

“您上次托付要找的‘百年老山参’的参须,我爷爷惦记着呢,他老人家前段时间正好收到一点,品相极好,药力保存得也完整,好不容易才凑齐您要的量。”

他一边说,一边从一个精致的瓷罐里,用特制的竹夹子小心夹出一些金黄细腻、蕴含着浓郁参香的参须,放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请张守仁过目。

“爷爷说,这参须虽不及整参,但用来入药炼丹,调和药性,却是极好的。” 孙小五虽然年轻,但做事有条不紊,言谈举止透露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专业,显然家学渊源。

张守仁与这六位摊主显然都是合作多年的老相识。他并不因对方是地摊摊主而有丝毫怠慢,每次都仔细地查验药材,用手指捻、用鼻子嗅,有时甚至掐下一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判断其年份、品质和药性。

他会与摊主们寒暄几句,问问家里的情况,收成如何,山路是否好走,言语间充满了人情味。

议价时,他通常不会过多纠缠,大多按照市价,甚至对于品质特别好的,还会主动给出略高一点的价格,并且当场结清货款,从不拖欠。

张道睿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心中若有所悟。他明白了,父亲之所以能稳定地从这些分散的摊主手中获得优质、甚至是稀有的药材,靠的不仅仅是银子,更是长年累月建立起来的信誉、尊重和这种超越单纯买卖的人情往来。

大致逛完地摊区,采购了一批零散但品质不错的药材后,张守仁带着儿子转向那些门面堂皇的药材商铺。

与地摊的随意不同,这些商铺规模更大,一般在五十到一百二十平方不等,店内装修更为考究,药材种类更为齐全,分类也更精细,多是进行大宗批发生意。

张守仁低声道:“这些商铺,渠道更广,能提供大量稳定的常用药材,也是一些特定地域药材的主要来源。与他们打交道,既要讲信誉,也要懂行情,重契约。”

这一次,是张守仁主动走进商铺,进行采购。

第一家商铺名为“小钱药铺”,门面宽敞,约八十平方,店内药柜林立,伙计穿梭忙碌。掌柜姓钱,是个胖乎乎、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见人未语先笑,一团和气。

他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一抬眼看见张守仁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圆滚滚的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快步绕出柜台迎了上来:“哎呦!张兄!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

他搓着手,声音洪亮,动作夸张却不惹人厌,“这一路辛苦了吧?伙计,快,给张老板和这位小公子上好茶!要今年新到的春茶!” 他一边招呼张守仁父子到店内设置的茶座休息,一边吩咐伙计。

“张兄,您上次来信提及的‘天山雪莲’和‘高原虫草’,我可一直给您盯着呢!这不,前几天刚到了一批货,我特意把品相最好、药性最足的那部分给您留出来了!绝对的上上之选,您过目!”

钱掌柜谈吐间八面玲珑,极尽热情,但办事效率却不低,很快就有伙计将两个包装精美的木匣捧了上来。张守仁仔细查验,果然如钱掌柜所说,雪莲花瓣晶莹剔透,虫草饱满金黄,品质上乘。

双方就价格和数量很快达成一致,钱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和张兄做生意,就是痛快!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孙老先生: 第二家商铺名为“老孙药斋”,门面不算最大,约六十平方,但装修古色古香,紫檀木的药柜,博古架上还摆放着一些医书和制药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药香混合的气息,显得颇有底蕴。

坐堂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人称孙老先生,据说祖上曾是医生。他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医书。

见到张守仁进来,他缓缓放下书,取下眼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守仁来了。” 语气如同招呼自家子侄。

张守仁也恭敬地行礼:“孙老先生安好,晚辈又来叨扰了。” “无妨,坐。”孙老先生话语不多,但句句在点子上,他对药材的药性、产地、炮制方法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让学徒从内间取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鹌鹑蛋大小、外形有些奇特、色泽暗红如牛肉干般的果实。

“这是南疆那边新送来的‘牛肉果’,补气血、壮筋骨有奇效,尤其适合你们武者打熬身体。”

张守仁仔细查看,又请教了几个关于药性搭配的问题,孙老先生一一解答,言简意赅。采购过程没有激烈的讨价还价,更像是一次学术交流,充满了信任与尊重。

吴掌柜: 第三家商铺“吴氏药阁”规模最大,门面开阔,约一百二十平方,店内人来人往,伙计众多,显得异常繁忙。

掌柜姓吴,是个精瘦干练、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他站在柜台后,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统筹着全局。

见到张守仁,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直接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吩咐:“去,把给张老板预留的那批‘首乌’和‘鹿茸’取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货物很快取来,分量十足,成色均属上乘。

“张老板,这是按您上次订单要求留的货,品质您放心,价格还是老规矩。”吴掌柜说话干脆利落,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寒暄客套,效率极高。

张守仁显然也熟悉他的风格,快速验货后,便点头确认,双方三言两语便完成了交易。这种纯粹商业化的往来,虽然少了些人情味,但却高效可靠,适合大宗常用药材的采购。

刘掌柜: 第四家“福来药堂”店面约七十平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药材摆放井然有序。掌柜姓刘,名福来,为人稳重,谈吐诚恳,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他看到张守仁,笑着拱手:“张兄,别来无恙。料想你近日也该来补货了。”

他引着张守仁来到一堆散发着淡淡海腥味的药材前,“这是新到的‘海底珍珠’(并非真正的珍珠,而是几种海洋生物的骨骼或分泌物,有镇定安神、明目等功效)和上等的‘血竭’(麒麟竭,活血散瘀良药),品质都是最好的,特意给你留足了分量。”

刘掌柜的介绍务实而详细,张守仁与他交流起来也颇为顺畅,双方很快确定了采购数量和价格。

郑掌柜: 第五家商铺名为“丽娟草园”,店面不大,约五十平方,但布置得极为雅致,更像一个精心打理的花园角落。

掌柜是一位叫郑丽娟的女子,约莫四十岁年纪,举止优雅,穿着素净,心思细腻。她主要经营各种珍稀的花草类药材。

见到张守仁,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张老板,您来了。您上次询问的‘七彩月兰’的花瓣,前几日恰巧有南方的商队带来一些,品相极佳,我给您留着呢。”

她取出一个玉盒,里面是几片颜色绚丽、仿佛有流光闪烁的花瓣,异香扑鼻。“还有这‘玉髓芝’,生长于极寒的玉矿脉附近,极为难得,对温养经脉有奇效,我想着您或许需要,也一并留下了。”

郑掌柜的介绍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致,对药材的性状、保存方法都讲解得很清楚。张守仁对这些较为稀有的辅药很感兴趣,仔细询问后,采购了一批。

周掌柜: 最后一家拜访的商铺是“保安堂”,门面约九十平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张守仁却说这是他与府城合作最久、交情也最深的一家。掌柜姓周,名保安,年纪与张守仁相仿,面容朴实,眼神温和。

见到张守仁,他没有过多的客套话,只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张守仁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知道你需要,一直留着。”

周掌柜语气平淡,转身从内室一个恒温的橱柜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陶罐。打开密封的蜡层,一股奇异而浓郁的香气散发出来,里面是些半透明、色泽金黄、质地如同琥珀般的粘稠物质。

“这是南诏深山老林里采到的‘灵脂’(一种特定树脂),安神定魄,化解丹毒有奇效,这点存货都给你了。” 周掌柜的话不多,但那份信任与支持,却沉甸甸的。张守仁也没有多言,只是郑重地接过,价格方面,两人似乎早有默契。

张守仁在这些商铺的采购量远大于地摊,主要是补充宝芝林的常规库存和炼制几种主打丹药所需的主药、辅药。

他与各位掌柜交流市场行情,了解近期哪些药材紧俏,哪些价格波动,为接下来的采购和店铺经营做准备。

整个过程,张道睿都紧跟父亲,观察着父亲与不同风格商人打交道的智慧,看着一箱箱打包好的药材被雇来的力夫搬上临时租用的板车,心中对家族生意的运作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采购完毕,已是傍晚。父子二人带着满载的药材,回到了张守仁为了方便联系在东关学府就读的儿女,特意在城南购买的一处带院落的宅院。院落不大,但清幽整洁,与白日里药材市场的喧嚣鼎沸恍如隔世,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们刚推开院门,早已在此等候的二儿子张道谦和三女儿张道韫便欣喜地从屋内迎了出来。

“父亲!大哥!”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尤其是张道韫,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

家人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厅堂内,烛火早已点亮,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家中前段时日发生的惊天变故,张守仁在上次来府城处理后续事宜时,已经简略地告知了他们。

张守仁看着眼前一双出色的儿女,心中感慨万千,既有为人父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和丹药,放在桌上:“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你们在学府中修行,人际交往、购买资源,难免有用度之处,不必过于苛待自己。这两瓶是‘通脉丹’,每瓶是一个月的分量。学府资源虽好,自身努力更为重要,务必勤加修炼,善用这些资源。”

张道谦和张道韫郑重接过。

张道韫性格活泼,握着丹药瓶,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精纯药力,脸上笑开了花,脆生生地保证:“谢谢父亲!我们一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也不给咱们张家丢脸!”

张道谦则要沉稳内敛许多,他将银票和丹药小心收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父亲放心,孩儿明白。定不负所学,光耀门楣。”

他们也并非只是索取,兄妹二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布袋交给父亲,里面是他们利用学府便利、或是外出完成课业时,留意收集到的一些稀有药材的种子或幼苗。

之后,张守仁便不再过多干涉,由着他们三兄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交流。张道睿作为大哥,分享着家中和县城的最新近况——宝芝林和正信药铺重新开业后的火爆,淬血散的供不应求,家族内部的一些调整,以及黄梅山的开发计划。

张道谦和张道韫则兴奋地讲述着东关学府内的种种见闻——修为高深、要求严格的师长,精彩纷呈、引人入胜的课程,各种修炼设施,以及与来自东阳郡各地、甚至更远地方的天才同学们之间的交流与竞争,偶尔也会提到一些学府内的趣事。

听着弟弟妹妹描述那片更广阔的武道天地,张道睿眼中不禁流露出向往之色,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努力提升自己、守护好家族基业的决心。

看着兄妹三人围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交谈,烛光在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上跳跃,张守仁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欣慰而柔和的笑意。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思绪不由得飘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五个兄弟姐妹还都是垂髫稚子,在黄梅村的老宅院里嬉戏打闹的情景:

大儿子道睿,小时候其实是个调皮捣蛋的主,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少让他操心。但自从老二道谦出生,接着老三、老四、老五接连来到这个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褪去了顽皮,变得少年老成,主动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变得懂事、有担当。如今,更是要早早肩负起未来家主的重担,一直非常努力,从无怨言。

或许因为他是第一个孩子,那时自己尚未得到那改变命运的机缘,他的修炼天赋,比起后面几个弟弟妹妹,确实显得平庸了一些。每每想到此处,张守仁心中除了欣慰,总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歉疚。

老二道谦,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看书,无论是儒家经典还是杂学野史,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小时候还曾攥着小拳头,一脸认真地嚷嚷着将来要考取功名,当个大官,为民请命。看来,这小子骨子里还是个“官迷”,不过人有志向总是好的,学府的经历或许能为他打开另一条路。

老三道韫,就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活泼可爱,笑声清脆,似乎天生就没有烦恼,总能给家里带来欢乐。希望学府那个竞争激烈、同样复杂的小社会,不会磨灭她这份难得的天性与阳光。

老四道临,性子跳脱,一心想勇闯天下,做个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大侠。虽然年纪尚小,但那份机灵劲儿和对武学的直觉,却显露无疑。从他学习《灵药宝典》上篇所展现出的惊人悟性来看,其修炼资质,恐怕比他二哥三姐还要好上几分,未来不可限量。

老五道慧,人如其名,早慧,精灵古怪,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是全家人的开心果,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往昔稚嫩的面容与眼前已然挺拔俊秀、气质各异的儿女们重叠在一起,张守仁心中充满了为人父的满足感,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他们,为整个张家,撑起一片稳固天空的决心。

第二日一早,张道谦和张道韫便辞别父亲和兄长,返回了管理严格的东关学府。张守仁则带着张道睿,开始了新一轮的拜访。

这一次的目标,依旧是府城内那几家信誉卓着、实力雄厚的大药店。但与昨日主动去商铺采购原材料药材不同,今日的拜访,目的更为明确:张守仁需要从这些大药铺批量采购一批已经炼制好的、品质有保障的成品丹药和常用药品,用以补充宝芝林在横山县的销售品类,尤其是那些自家暂时无法大量炼制、或是作为招牌吸引人气的紧俏货色。

“九芝堂” – 赵德柱管事,“九芝堂”作为府城老字号,依旧是人流如织。张守仁递上名帖,很快就被熟识的伙计引到了内堂。

管事赵德柱依旧是那副满面春风的模样,快步迎上:“张老板!稀客稀客!快请坐!”他热情地招呼张氏父子落座,吩咐上茶,然后笑道,“张老板今日气色更胜往昔,想必宝芝林在您的经营下,定然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张守仁拱手回礼,寒暄两句后,便直接切入正题:“赵管事过誉了。实不相瞒,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事相求。贵号的‘气血丹’和‘固体丸’,在气血境武者中口碑极佳,我宝芝林也想引进一些,丰富店内品类,不知赵管事可否行个方便?”

赵德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络:“哎呀,张老板这是哪里话!您能看得上我们‘九芝堂’的丹药,那是我们的荣幸!”他略微压低了些声音,“不瞒您说,这‘气血丹’和‘固体丸’确实是我们店的招牌,炼制不易,向来紧俏。不过,既然是张老板您开口,那自然是要优先供应的。”

他示意伙计取来两个精致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

张守仁仔细查验了丹药的色泽、圆润度,又轻轻嗅了嗅药香,点头赞道:“色泽纯正,药香凝而不散,果然是上品。不知作价几何?我欲先采购‘气血丹’五十瓶,‘固体丸’三十瓶。”

赵德柱心中快速盘算,脸上笑容不变:“张老板是爽快人,我也不来虚的。‘气血丹’,市面流通价一般是八十两一瓶,给您按七十五两。‘固体丸’稍贵,一百二十两一瓶,给您算一百一十五两。您看如何?” 这个价格比零售价略低,算是给了批发折扣。(一瓶10粒)

张守仁沉吟道:“价格还算公道。不过,赵管事,我宝芝林初涉此类丹药销售,希望能与贵号建立长期合作关系。若此次合作顺利,后续采购量定然会增加,不知价格方面……”

赵德柱立刻会意,笑道:“理解,理解!这样,若张老板下次采购总量能超过两百瓶,无论是何种丹药,我都可在本次价格基础上,再给您降低百分之三!您看如何?”

“好!赵管事果然痛快!”张守仁满意地点头,“那就按此价,先定下这批货。另外,贵号若有品质上乘的‘金疮药’和‘解毒散’,我也需要一些,各要一百份。”

“没问题!包您满意!”赵德柱满口答应,立刻吩咐伙计下去备货。

“回春阁” – 钱益谦管事,来到“回春阁”,气氛依旧沉稳。钱益谦老先生将张守仁父子请到静室,奉上清茶。

“守仁老弟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与老朽品茶论道吧?”钱老微微一笑,语气温和。

张守仁恭敬道:“钱老明鉴。晚辈此次前来,是想向贵阁采购一批丹药。久闻‘回春阁’的‘养气丹’和‘养元丹’品质超群,于后天境武者修行大有裨益,不知可否割爱?”

他让学徒取来丹药,张守仁仔细查验,果然如钱老所言,“养气丹”色泽温润,“养元丹”纯净无暇,药香内敛而醇厚,确实是精品中的精品。他心中佩服,道:“钱老匠心独运,晚辈佩服。不知此二丹,作价多少?”

钱老报出一个价格,比市面同类丹药高出近两成,但他语气坦然:“品质在此,价格亦然。守仁老弟若觉得合适,便可订货。”

张守仁深知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关乎武者修炼根基的丹药,品质远比价格重要。他当即决定:“钱老的丹药,值这个价。‘养气丹’我要三十瓶,‘养元丹’二十瓶。另外,贵阁的‘续骨灵膏’效果非凡,我也需要五十盒。”

钱老满意地点点头:“可。老朽会亲自为你挑选品质最佳的一批。”

“长春殿” – 孙永财管事,“长春殿”内,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孙永财管事在偏厅接待了张守仁,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问道:“张老板此次需要什么?还是‘清心丹’和‘辟毒丹’?”

张守仁摇头道:“孙管事,此次前来,不仅需要‘清心丹’和‘辟毒丹’,还想采购贵号的‘暴气丹’和‘回春散’。”

孙永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暴气丹’?此丹可在短时间内激发潜力,提升战力,但药效过后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通常只在生死搏杀时使用,寻常店铺很少备货。‘回春散’则是内腑受创时的急救良药,价格不菲。张老板确定要这两种?”

张守仁点头,语气肯定:“确定。横山县临近山区,猎户、药农乃至一些行走商队,有时会遭遇猛兽或不测,此二丹关键时刻或可救命。我欲采购‘暴气丹’一百瓶,‘回春散’二百瓶。此外,贵号的‘行军散’(用于治疗常见风寒暑热)和‘止血粉’,我也各要两百包,这些是常备药品,需求量大。”

孙永财不再多问,立刻拿出价目表:“‘暴气丹’,三十两一瓶。‘回春散’,五十两一瓶。‘行军散’和‘止血粉’按批发价,分别是五两和八两十包。这是最低价,不议价。”

这个价格堪称高昂,尤其是前两种丹药。但张守仁知道其价值和稀缺性,没有犹豫:“可以。就按这个价格,请孙管事备货。另外,我希望以后每个季度,都能从贵号稳定采购一定数量的‘行军散’和‘止血粉’,价格按此次的约定,可否签订一个长期供货协议?”

孙永财对于这种稳定的大宗采购最为欢迎,干脆利落地答应:“可以!协议我现在就让人准备。”

经过与这三家大药铺管事的洽谈,张守仁成功采购到了一批急需的成品丹药和药品,涵盖了从气血境到后天境的修炼辅助、疗伤解毒、乃至关键时刻保命的各类需求。

这不仅极大丰富了宝芝林的商品种类,提升了店铺的档次和吸引力,也为应对横山县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做了更充分的准备。张道睿在一旁默默学习,深刻体会到父亲在商业布局上的深谋远虑,以及对不同渠道、不同品类货物的精准把握。

忙碌了一整天,送走最后一位访客,夜色已深。府城万家灯火,如同繁星点点,勾勒出与白日不同的静谧轮廓。

宅院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影。窗棂将外面的灯火切割成块块光斑,投射在地板上。张守仁没有急着休息,而是为儿子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清茶,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疲惫。

“道睿,”张守仁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今日,以及昨日在药材市场的所见所闻,与这些形形色色的摊主、掌柜、管事打交道,你有什么感触?”

张道睿坐直了身体,他知道这是父亲在考较自己。他沉思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回答道:“父亲,孩儿观察,您与他们打交道的方式,因人而异,各有侧重。对那些地摊的药农、小贩,您更看重长久的信誉和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价格公道,待人以诚,让他们不仅愿意,甚至是乐于将最好的药材优先留给咱们,这种关系,看似松散,实则牢固。对那些规模不等的药材商铺掌柜,您则在保持正常商业往来的基础上,充分尊重他们的专业知识和渠道能力,建立的是互利共赢的伙伴关系。而对九芝堂、回春阁、长春殿这些大的合作药铺管事,您则能根据他们各自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灵活应对,或侧重利益捆绑,或强调品质信誉,或追求效率契约,都能做到游刃有余,牢牢把握住合作的核心。”

张守仁听着儿子的分析,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观察得还算细致,能看到这些,算你用了心。记住,这些人,无论他们是蹲在街角的地摊摊主,还是掌管偌大店铺的掌柜、管事,都是我们张家生意能够运转、能够立足、能够发展的基石。”

他语气转为郑重,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往后,待你更多接手家族生意,每年年终,你都要以我们张家的名义,亲自或者指派绝对可靠的心腹,给今日我们所见的这些人,以及未来你认可的其他合作者,准备一份合适的年礼送去。”

张道睿凝神静听,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的,是关乎家族生意长远发展的要诀。

“此举,其一,是为了维持长久的合作关系。让利共赢,有情有义,生意才能做得长久,做得稳固,尤其是在遇到风浪时,这些平日积累的情谊或许就能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其二,也是为了逐渐建立超越单纯生意往来的私人友谊。人脉关系网,很多时候就是在这些细微处、在这些持之以恒的用心经营中,一点点编织起来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比真金白银更大的力量。”

他顿了顿,让儿子消化一下,然后继续提点道:“记住,送礼是一门大学问,并非简单的财物赠与。你将来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觉得有本事、有潜力、值得深交的,就要有心去维系。每年送一份礼物,不在于每次有多贵重,关键在于‘坚持’二字,要形成惯例。不要因为一时觉得对方似乎没有给你带来直接的、立竿见影的帮助或价值,就轻易中断。人情投资,看得是长远,种下的种子,可能多年以后才会开花结果。也许未来某个关乎家族生死的关键时刻,这份常年积累、看似微不足道的情谊,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扭转乾坤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张守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语气格外强调,“送礼一定要‘投其所好’!这就需要你平日善于察言观色,用心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甚至是家中所需。有的人直接爱财,送些金银、或是能增值的物件最为实惠;有的人自命风雅,喜欢名家字画、玉石古玩、或是孤本典籍;有的人注重实际,送上等的药材、实用的兵器护具、或是其家人需要的物品或许更得欢心;还有的人,或许更看重一份尊重,你亲自手书的一封问候信,比什么礼物都重。盲目送礼,钱花了还可能惹人反感,不如不送。只有送到对方心坎里,这礼才算送对了,这份交情也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扎下了根。这些识人、度势、揣摩人心的本事,都需要你日后在与人交往中,慢慢揣摩,用心体会,积累经验。”

张道睿将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录一般,深深地记在心里。他明白,父亲今夜传授的,不仅仅是经商之道,更是立足世间、维系人脉、经营家族的核心智慧与处世哲学,这远比传授他一套高深的武学秘籍更为珍贵,也更为复杂。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父亲的话语中缓缓编织成型,而他自己,终将接过这张网,并将其继续扩大、加固。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父亲的目光,郑重地、清晰地回应道:“是,父亲!孩儿必定谨记您的教诲,用心学习,绝不敢忘!”

窗外,府城的灯火依旧璀璨,与天上星河交相辉映,无声地见证着一个古老家族新一代继承人的成长,以及那份关于传承、关于人脉、关于未来的沉重而充满希望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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