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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就在张守仁带着张道谦和张道韫离开横山县,前往东关府城参加东关学府考核的前两日,一场决定张家命运的密谋正在暗中酝酿。

黄昏时分,县丞赵文斌的官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漕帮总舵的后门。

这是一处临河而建的深宅大院,青砖高墙森然耸立,门禁异常森严。与正门车水马龙、帮众往来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后门处僻静无人,唯有两个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劲壮汉子守在两侧,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仿佛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赵文斌并未穿着象征官身的服制,而是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寻常便装,在一位沉默寡言的下人引导下,穿过几重戒备森严、曲径通幽的院落,最终来到了漕帮帮主项天龙那间名声在外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然而其内的布置却颇为奇特,与寻常书香门第的雅致格调大相径庭。

墙上没有悬挂风雅的字画古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几乎覆盖整面墙壁的巨大东阳郡水域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航道、码头与各方势力范围;多宝阁上陈列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各式各样做工精巧的船模;靠墙的兵器架上,更是寒光闪烁,陈列着刀、剑、斧、钺等各式兵刃,透出一股肃杀之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仿佛永远无法散去的河水泥腥与水草气息,与名贵檀香燃烧产生的烟气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生压抑的氛围。

漕帮帮主项天龙,年约七旬,须发皆白,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干瘪精瘦,但此刻端坐在那张宽大厚实的虎皮椅上,脊背挺直如苍松,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那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开阖之间却不时有精光一闪而逝,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虚妄。他枯瘦的手指正缓慢而富有节奏地把玩着两枚锃亮如银、鹅蛋大小的铁胆,铁胆相互摩擦,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嗡嗡”声响,在这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见赵文斌进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身形未动,并未起身相迎,显示其超然的地位。

“赵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我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不知吹的是哪阵风?”项天龙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长期在惊涛骇浪、刀光剑影的江面上叱咤风云所沉淀下的威严与压迫感,“不知是何等要紧之事,竟劳动赵大人屈尊亲自前来?”

赵文斌对项天龙略显怠慢的态度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主位对面那张同样铺着兽皮的宽大椅子上坐下,脸上带着他惯常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温和笑容,仿佛一位前来拜访老友的寻常士绅:“项帮主,你我皆是事务繁忙之人,就不必绕圈子了。明人不说暗话,赵某此次冒昧前来,是想与帮主深入地商议一下,关于那黄梅村……张家之事。”

项天龙手中匀速转动的铁胆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摩擦声。他面色不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张家?据项某所知,那不过是你们赵家在药材丹药行当的一个竞争对手罢了。听说他们家的女儿是飞燕武馆的真传弟子,又与县尉林家结了姻亲。这等已然攀上高枝的人家,他们的是是非非,与我漕帮的水陆营生,似乎……并无什么直接瓜葛吧?”他话语平稳,轻描淡写地将漕帮从这潭浑水中撇了出去,显然不愿轻易被拖下水,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赵文斌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与项天龙的距离,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项帮主,到了你我这个位置,又何必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十多年前,黄梅村那偌大的黄家,是如何在一日之间突然覆灭,产业易主的,别人或许会被蒙在鼓里,难道你我还不清楚其中的关节吗?这些年来,黄梅村每年那八万两银子的‘年贡’,可是实实在在、一分不少地进了你漕帮的库房!”

他刻意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仔细观察着项天龙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才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刀子:“这张守仁,当年不过是黄梅村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农夫,运气好,借着那场变故才得以崛起。可如今呢?他们张家几乎掌控了整个黄梅村的优质药田,药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那‘宝芝林’更是后来居上,名声都快压过我们赵家的百年老号了。项帮主,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的势力,借助你漕帮的‘庇护’不断坐大,最终尾大不掉,反噬其主吗?等到他们羽翼彻底丰满,自恃有了飞燕武馆和林家这两重关系,还会像现在这样,乖乖听你项帮主的话吗?这其中涉及到的长远利害,关乎漕帮未来在横山县的掌控力,帮主还需……仔细掂量掂量啊。”

项天龙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手中那两枚铁胆转动的速度,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发出更为急促的摩擦声。

他眼神闪烁,晦暗不明,显然,赵文斌这番诛心之语,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某些最深处的、关于权力掌控的隐秘担忧。

作为掌控横山县水陆码头、黑白两道通吃的枭雄,他一生最忌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手下依附的势力脱离掌控,尤其是像张家这样,毫无根基却突然迅猛崛起,并且开始与地方其他实权势力勾连渐深的“隐患”。

见项天龙已然意动,赵文斌趁热打铁,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蛊惑与煽动:“项帮主,若是我们赵家与你漕帮两家联手,在这横山县的一亩三分地上,难道还会真怕了他飞燕武馆和林家不成?飞燕武馆说到底,主要是个武道传承之地,馆主赵无双或许会看重张道雅那个天才弟子,但你以为,他会为了一个真传弟子的亲戚家族,就不顾一切,倾全馆之力来与我等死磕吗?至于林家?林破军那个老家伙,或许是念及一点故人之情,但他更是官面上混老了的人,最懂得权衡利弊,审时度势。我们此次出手,对付的是‘不守规矩’、‘欠下巨债’且‘意图行凶’的张家,名正言顺,是清理门户,整顿地方秩序!他们能说什么?又有什么立场和理由,来与我们拼命?”

他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张家的末日:“说白了,这就是在教训自家不听话、坏了规矩、想要翻天的手下。养猪千日,用在一时。这养肥了的猪仔,到了该宰杀的时候,自然要果断下刀,否则必受其乱。事成之后,张家的所有药材和丹药生意渠道、客户网络,自然全都归我们赵家所有。但是……”

赵文斌说到这里,刻意拖长了语调,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加重语气,抛出了最诱人的诱饵:“黄梅村那数百亩经过张家多年精心培育的上好药田,张家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庞大家产、金银现银、库藏珍品,乃至那日进斗金的‘宝芝林’店铺本身……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产业和财富,可就都是你项帮主和漕帮的囊中之物了!这其中的好处,这巨大的收益,难道不比那区区每年八万两的死板年贡,要丰厚十倍、百倍吗?”

项天龙手中急速转动的铁胆猛地停住,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两簇鬼火。

赵文斌精心描绘的这幅充满血腥与财富的图景,确实极具诱惑力,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对财富与权力的贪婪。打压一个可能失控、威胁自身权威的下属势力,同时还能名正言顺地吞并其积累的巨额财富,极大地扩充漕帮的实力和底蕴……巨大的风险与更为巨大的收益在他心中急速地权衡、碰撞。

书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只有桌上那几盏牛油大烛的烛火,偶尔因灯花爆开而发出“噼啪”的轻响。

项天龙深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墙上那张标注着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水域图,目光在代表张家的那个不起眼的标记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对财富的贪婪、对权势的渴望,以及消除潜在威胁的考量,彻底压过了他最初的那一丝谨慎与顾虑。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苍老眼眸对上了赵文斌志在必得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沙哑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赵大人,果然是好算计,好魄力。既然如此……那便依赵大人所言。这张家,近来的确是有些忘乎所以,不识抬举了,也确实需要好好‘管教’一下了,让他们用血淋淋的教训明白,在这横山县的地面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宰,究竟该听谁的!”

两只代表着横山县黑白两道最高权势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没有击掌为盟的响亮,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

一场针对张家的、旨在将其连根拔起的血腥阴谋,就在这烛光摇曳、弥漫着檀香与河水腥气的密室里,正式敲定。

元丰三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傍晚。

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鲜血,恋恋不舍地涂抹在横山县城的屋檐瓦舍之上,尚未完全褪去,城中几条主要街道已是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勾勒出夜晚的轮廓。

张道远心情颇佳地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俚俗小调,站在卧房的铜镜前,仔细整理着自己那身新裁的、用苏杭上好锦缎制成的宝蓝色长袍的领口和袖摆。

镜中映出的青年,面容还算周正,但眼底略带浮肿,脸色有些虚白,显然是酒色过度所致,然而此刻他那眉梢眼角之间,却尽是掩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与轻浮之气。

“道远,这天色都快黑了,你还要出去?”妻子王小红抱着刚刚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手的儿子从里屋走出来,看着丈夫精心打扮的模样,秀美的眉宇间不禁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之色。

“嗯,高强哥特意设宴,说是要引荐一位贵客给我认识,是赵家的公子!”张道远头也不回,一边调整着腰间玉佩的位置,一边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地说道,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殊荣,“赵家!知道吗?横山县四大家族之一,真正的豪门望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拓展人脉往上爬的好机会!”

王小红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声音里带着不安:“可是……爹和三叔他们不是都再三嘱咐过,让我们最近行事一定要谨慎些,尽量少与不熟悉的外人应酬往来吗?而且……我隐约听人说起,赵家好像和我们家的宝芝林,在生意上不太对付……”

“哼!真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张道远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鄙夷,“正因为他们赵家和我们不太对付,眼下有高强哥在中间牵线搭桥,才更是化干戈为玉帛、化敌为友的天赐良机!有高强哥在场作保,能出什么事?你就在家带好孩子,少操这些没用的心!”

说着,他拉开床头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面额不小的银票,看也不看就塞进了怀里。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上好紫檀木雕琢而成的精致木盒,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赫然躺着一株品相完整、须发皆张、隐隐透着血气的药材——正是他前两日从宝芝林账上悄悄挪用、未曾登记的一株十年份血参,准备作为初次见面孝敬赵公子的厚礼。

“今晚这场合重要,或许回来得晚些,不必等我了,早些歇息。”张道远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再多看妻儿一眼,意气风发地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王小红抱着孩子,下意识地追到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望着丈夫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便疾驰而去的背影,心中的那股不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越来越大,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

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怀中温热柔软的婴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这稚嫩的生命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醉仙楼,横山县当之无愧最负盛名的酒楼,八层高的木质建筑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此刻楼内楼外早已是灯火璀璨,流光溢彩,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宾客的谈笑风生,从楼内隐隐传出,彰显着其夜夜笙歌的繁华。

张道远熟门熟路地将马缰绳随手扔给门口满脸堆笑、殷勤备至的小厮,整了整因为骑马而略显凌乱的衣冠,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潇洒的步伐走了进去。

“道远兄!哎呀呀,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恭候多时,恭候多时了!”早已在二楼雅间外等候的高强,一见到他的身影,立刻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极为熟络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显得异常亲热。

今日的高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一身宝蓝色暗纹锦袍熨帖合身,以一条镶嵌着碧玉的腰带紧紧束住,更衬得他身形挺拔,精神焕发,比起平日更多了几分贵气。他亲热地半推半拥着张道远,掀开雅间门口悬挂的珠帘,将他引入了室内。

这间名为“听涛阁”的雅间,内部陈设极尽奢华。清一色的紫檀木桌椅家具,纹理细腻,泛着幽暗的光泽;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名家山水真迹;角落处,一座造型古雅的鎏金狻猊香炉正升起袅袅青烟,弥漫着价值不菲、有静心凝神之效的龙涎香,香气醇厚绵长。

主位之上,一位身着紫金华服、面料一看便知是顶级云锦、面色矜贵中带着几分疏离的青年,正旁若无人地、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杯中的浮叶,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着两名身着青色劲装、气息内敛深沉、目光开阖间锐利如鹰的护卫,显然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赵兄,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高强笑着上前一步,对着主位的青年说道,随即又转向张道远,“道远,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赵家的赵元辰赵公子,可是赵家年轻一辈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张道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谦卑:“小弟张道远,久仰赵公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尊颜,实乃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说着,他双手恭敬地捧起那个紫檀木盒,高举过眉,“区区薄礼,乃是自家药铺珍藏的一株十年血参,略补气血,不成敬意,还望赵公子笑纳。”

赵元辰这才微微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张道远一眼,随手接过木盒,打开盒盖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想到这张家随手拿出的礼物竟也颇有分量,但随即他的面色便恢复了一贯的淡然,随手将木盒递给身后的护卫,语气平淡无波:“张兄太过客气了。早就听闻张家近年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业兴旺,今日一见张兄,果然是气度不凡,名不虚传。”

三人分宾主落座,训练有素的店小二立刻如同穿花蝴蝶般,将早已准备好的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桌上很快摆满了山珍海味,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动。一旁泥封未开的陈年佳酿,散发着浓郁醉人的酒香。

“来!为我们三兄弟今日有缘相识,为了今后的情谊,满饮此杯!”高强作为中间人,率先举起斟满美酒的夜光杯,热情洋溢地高声劝酒。

张道远受宠若惊,连忙双手举杯相迎。酒过三巡,雅间内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高强与赵元辰二人配合默契,轮番上阵,言辞恳切,妙语连珠,不住地夸赞张道远年轻有为,行事大方,又夸张家根基深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仿佛张家已然是横山县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张道远本性就爱慕虚荣,喜好排场,在这连番的糖衣炮弹和奉承话的密集攻势下,很快就飘飘然起来,渐渐迷失了自我。杯中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恍惚,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舌头似乎都有些打结。

“不……不瞒二位兄台说,”他伸出大拇指,朝着自己比划了一下,面泛红光,得意洋洋地吹嘘道,“我们张家……如今在这横山县,也……也勉强算是这个了!飞燕武馆的真传弟子张道雅,那是我嫡亲的堂妹!嫁入林府的张道怡,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这横山县的地界上,但凡是……是明白人,谁不得给我们张家几分薄面?”

高强与赵元辰隐晦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皆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继续殷勤地为张道远斟满空杯。

“道远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高强拍着张道远的肩膀,语气夸张,“往后在这横山县,我们兄弟几个,还要多多仰仗张家照拂呢!”说着,又给他满上了一杯。

赵元辰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容,接口道:“高兄说得不错。说起来,我们赵家与张家,也算得上是同行。既然有道远兄这层关系在,往后若有机会,正该多多合作,互利共赢才是。”

张道远此刻已是醉意醺然,七八分酒意上头,闻言更是拍得胸脯砰砰作响,大着舌头,言语不清地保证:“没……没问题!全都包……包在我张道远身上!我三叔……他……他最是信重我了,我说的话,他……他一准儿听!”

夜色在推杯换盏中渐渐深沉,桌上的空酒壶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张道远早已醉得东倒西歪,坐立不稳,满面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眼神涣散,言语更是含糊不清,几乎不成语句。

高强见火候已到,与赵元辰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他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凑到张道远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口气说道:“道远兄,光是饮酒谈心,久了未免也有些乏味。我知道一处绝妙的好所在,保管新奇刺激,让你玩得尽兴,大开眼界!”

“去……去哪?”张道远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含糊地问道。

“去了你便知道了,保证让你不虚此行!”高强神秘地一笑,不再多言,与赵元辰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半搀地将烂醉如泥的张道远扶了起来,离开了这间充斥着酒肉香气的雅间。

一辆外观普通、毫不起眼的黑漆马车早已悄无声息地等候在醉仙楼的后门处。三人登上马车,车厢帘布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马车夫轻轻挥动鞭子,马车便平稳地启动,径直驶向城西一处更为僻静的宅院。这宅院从外观看来,与城中其他富户的住所并无二致,青砖灰瓦,门庭寻常,然而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乃是漕帮秘密经营的一处极为隐蔽的地下赌场,非熟客引荐不得其门而入。

赌场内部,与外面的寂静判若两地。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各种油灯、牛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人声鼎沸,喧嚣震天,各式各样的赌具一应俱全,从简单的骰子、牌九到复杂的番摊、轮盘,应有尽有。形形色色的赌客们如同着魔般围聚在各张赌桌旁,一个个面色潮红,眼神狂热,死死盯着桌上的赌具和筹码,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液以及一种名为贪婪的浓烈气息。

“来,道远兄,既然来了,何不试试手气?小赌怡情嘛。”高强熟门熟路地将脚步虚浮的张道远引至一张赌大小的黑漆木桌前,随手塞给他一大叠制作精美、代表不同数额的象牙筹码,大方地说道,“放心,今晚所有的花销,统统算在我的账上!”

张道远本性中就有几分争强好胜,虽不好赌,但平日被家中长辈严格约束,不敢放肆。今日酒劲猛烈上头,神智已不甚清醒,加之又有人慷慨做东,在周围狂热气氛的感染和好胜心的驱使下,那潜藏的赌性顿时被激发了出来。

起初,不知是对方刻意放水还是他真的运气爆棚,他的手气好得出奇,仿佛赌神附体,连续押中了好几把“大”,面前的象牙筹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成了一个小山丘。

张道远兴奋得满脸放光,手舞足蹈,之前的醉意似乎都因此而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亢奋。

“道远兄今晚真是鸿运当头,势不可挡啊!照这个势头下去,怕是要把庄家的底裤都赢过来了!”赵元辰在一旁适时地笑着恭维,语气带着煽动性。

高强也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怂恿道:“没错!赌场就是这样,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趁着手风这么顺,就该乘胜追击,多赢些!下把玩大点!”

张道远彻底沉浸于这种轻易获取财富的快感与周围人的吹捧之中,理智的堤坝正在逐渐崩塌。

他下注的金额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不顾后果。然而,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从他听从怂恿加大注码的那一刻起,好运似乎就戛然而止了。接下来连续几把,他押“大”开“小”,押“小”开“大”,连连输掉大额注码,面前那座小小的筹码山迅速消融下去。

“真他娘的邪门了!”张道远骂了一句脏话,不服气地赤红着眼睛,又将面前剩下的大半筹码猛地推了出去,“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把一定翻本!全押了!”

骰盅在庄家手中如同拥有生命般上下翻飞,最终“啪”地一声扣在桌上。盅盖揭开,点数赫然与他押的完全相反——他又输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于张道远而言,如同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他如同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翻本的执念。

他输多赢少,面前的筹码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减少。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酒意早已被惊惧驱散,但那双眼睛却因为不甘和赌性而布满了血丝。

高强与赵元辰如同最贴心的好友,始终陪伴在侧,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在一旁不断地“鼓励”他,并“慷慨解囊”,一次次地“借”给他更多的筹码,签下一张张借据。

“道远兄,胜败乃兵家常事,赌运起伏更是如此。千万别灰心,说不定下一把就时来运转,连本带利全都赢回来了!”

“高兄说得对!赌场最考验的就是心性和定力,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到最后,成为大赢家!”

在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怂恿和“支持”下,张道远在这赌博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他早已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断力,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孤注一掷,挽回败局!他下注的金额变得越来越惊人,签下的借据上的数字也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当黎明的第一缕惨白曙光,顽强地透过赌场那被厚布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窗棂缝隙,挣扎着挤入这片依旧喧嚣乌烟瘴气的空间时,张道远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一般,彻底瘫软在了冰冷的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面前桌子上堆积的、按着他鲜红手印的欠条,已然厚厚一叠,如同催命符一般。最上面那张欠条上,用浓墨写就的数字触目惊心,仿佛带着血腥味:八十三万五千两!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张道远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置信的绝望。

此刻他酒意全无,浑身却被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止不住地颤抖。

高强的脸色瞬间从之前的热情洋溢变得阴沉如水,之前的称兄道弟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威胁:“道远兄,这白纸黑字,上面可都是你亲笔画押、指纹清晰的凭证。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怎么,事到如今,你想不认账?赌场的规矩,你应该懂的!”

赵元辰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毫无褶皱的华服袖口,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的张道远:“八十多万两雪花银,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足以买下小半条街了。张兄,你说说看,现在这事儿,该如何是好啊?”

直到这一刻,张道远那被酒精和贪婪蒙蔽的神智才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清醒过来。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面目可憎的“好友”,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你……你们……你们是早就设计好了圈套……合伙来坑害我的!”

“哎,张兄,这话可就说得太难听了,伤感情啊。”高强拿起那叠厚厚的欠条,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拍打着,发出“啪啪”的轻响,语气充满了无赖的意味,“赌债,它也是债,受大夏律法保护。在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你张公子自愿上桌参赌,无人拿刀逼你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赵元辰踱步上前,俯下身,凑到张道远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听着,我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凑齐这八十三万五千两。否则……”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毕露,“不仅你张家别想在横山县再立足,就是你这条小命,恐怕也得留在赌场里,用来抵债了!”

张道远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被“允许”暂时离开赌场去筹钱。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张家大宅时,天色已然大亮,朝阳的光芒刺眼,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永夜之中。

当他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将那高达八十多万两的惊天赌债和盘托出时,整个张家,如同被投入了一颗万钧巨石,瞬间掀起了毁灭性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平静与安宁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八……八十……八十多万两?!”端坐在主位上的张守正听完,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踉跄倒退,幸亏一直侍立在身旁的长子张道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扶住,他才没有当场栽倒在地。

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脸色煞白如纸,毫无血色,另一只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张道远,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不停地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你……你这个孽障!败家子!你……你是要活活毁了整个张家啊!列祖列宗在上,我张守正造了什么孽啊!”

张道远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恐惧和悔恨交织:“爹!爹!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是被他们设计的!是高强和那个赵元辰合伙设局坑害我啊!爹,您一定要救救我,求您了!不然……不然他们真的会杀了我的!他们会杀了我的!”

“救你?我拿什么救你!我拿什么来救你啊!”张守正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纵横流淌,瞬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就是把我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骨头都拆了拿去卖,把祖宅都夷为平地,也凑不出这八十多万两啊!你这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往死路上逼啊!”

一时间,厅堂内彻底乱作一团。闻讯赶来的张守正的妻子黄晓兰,刚走到门口听清这个数字,直接双眼一翻,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便软软地晕厥了过去,被旁边手忙脚乱的丫鬟仆妇们七手八脚地抬回房中去急救。

王小红紧紧抱着懵懂无知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绝望地低声啜泣,那呜咽声如同冬夜的寒风,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刺骨的冰冷和绝望。

还是张道明作为长子,最先从这巨大的打击中强行稳住几乎崩溃的心神。

他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与恨不得掐死弟弟的愤怒,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说道:“爹!现在不是追究责任、伤心欲绝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凑钱救人!道远他再混账,再不成器,也是我们的血脉至亲,是张家的儿子!我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漕帮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害了性命啊!”

张守正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平复着几乎要炸裂的胸膛和翻涌的气血,最终,他无力地、绝望地挥了挥手,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去……去把家里……所有能动的现银、银票……全都……全都拿出来……看看……看看有多少……”

张道明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带着几个信得过的管事,开始清点家中所有能动用的流动资金,甚至连夫人们压箱底的体己钱、金银首饰都一并搜罗了出来。然而,当所有值钱的、能快速变现的东西都堆在桌上清点完毕后,最终凑在一起的数目,依旧不到二十万两。这个数字,与那八十多万两的恐怖巨债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杯水车薪!

“不够……远远不够啊……”张守正看着桌子上那堆看似不少、实则微不足道的银票和金银,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绝望,眼神一片死灰。

“我立刻去找二叔和道睿、浩然他们商量!集合全族之力!”张道明当机立断,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派出数名心腹家人,火速去请张守信、张道睿以及正在宝芝林坐镇、处理日常事务的谷浩然。

不到两个时辰,几人行色匆匆、面带忧色地先后赶到。当从张道明口中得知张道远竟然一夜之间欠下如此惊天巨债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惊呆了!

“八……八十多万两?!道远,你……你真是糊涂透顶!胆大包天啊!”张守信指着跪在地上、如同烂泥般的侄子,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张道睿紧握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他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心、愤怒以及对家族未来的深深忧虑,但他深知,此刻任何的指责和怒骂都已于事无补。

谷浩然则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敏锐地感觉到,这绝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因醉酒而引起的赌局意外,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更恶毒的阴谋,目标恐怕从一开始,就是直指整个蒸蒸日上的张家!

“现在说这些后悔、责备的话,都已经太迟了,没有任何意义!”张道明强行打断这压抑的沉默,语气急促而沉重,“漕帮只给了我们一天时间!一天!我们必须在这短短一天之内,想尽一切办法,凑齐这笔足以压垮整个家族的巨款!否则道远性命难保,我们张家也必将大祸临头!”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张家上下开启了一场近乎疯狂的、绝望的筹钱行动。张守正、张守信兄弟俩,拿出了各自压箱底、准备应对不时之需的最后积蓄;张道明更是咬着牙,将自家房中所有能快速变卖的贵重物品,包括一些珍藏的古玩、玉器,几乎是不计成本地典当一空;张道睿和目前在家主事的陈雅君也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家所知晓的、能动用的所有积蓄,虽然张守仁必然还有隐藏的财物,但具体存放何处,他们并不知晓;谷浩然更是展现出了惊人的担当和情义,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了宝芝林账面上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甚至搭上了他个人这些年来辛苦积攒下的全部身家。

所有人,此刻都抛开了个人的得失与算计,倾其所有,东拼西凑,甚至拉下脸面向一些平日关系尚可的亲朋故旧开口借贷。然而,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们受尽了冷眼、推诿和敷衍,最终,耗尽全族之力,勉强凑到了七十五万两这个数字。

看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银票和部分黄白之物,张守正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眼神空洞。还差将近十万两!这最后十万两的缺口,在此刻看来,却如同一个无法逾越的死亡鸿沟,深深地横亘在张家与生存之间。

“爹……还差……还差一些……”张道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十万两,对于已经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的张家来说,无异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沉默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谷浩然才艰难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面如死灰的众人,用干涩的声音打破了这绝望的沉寂:“大舅……事到如今,火烧眉毛,恐怕……恐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绝望的、痛苦的、还是茫然的,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谷浩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抵押……只能抵押了……抵押正信药铺、宝芝林……还有,山上那赖以生存的五百亩药田……至于抵押之后巨大的窟窿和后续……只能等三舅回来,再……再从长计议了。”

“什么?!你……你说什么?!”张守正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这……这正信药铺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宝芝林是三弟和你的根基!那五百亩药田更是我们张家的命脉所在!这……这可是我们张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啊!怎么能抵押?怎么能!”

“不抵押,就凑不齐这最后十万两,凑不齐钱,道远他就……”张道明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语意,如同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每个人的心。

张守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整个人佝偻在太师椅中,如同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字:“……抵押……只能……如此了……”

这简短的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这位张家二爷毕生的精气神。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唯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沉重得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正信药铺,是张守正和张守信兄弟二人耗费十多年心血;宝芝林,更是三弟张守仁和外甥谷浩然倾注了无数智慧与汗水,好不容易才打响名号、前景无限的产业;而那黄梅村山上连绵的五百亩药田,更是张家赖以生存、传承后代的命脉所在。这些,不仅仅是产业,更是张家两代人的青春、梦想与荣耀的凝结。如今,却要全部押上,去填一个由贪婪与阴谋构筑的无底洞。

事不宜迟,刻不容缓。张守正强撑着几乎要垮掉的身体,亲自将珍藏多年的地契房契从暗格中取出。那厚厚的一叠纸张,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由心思缜密的谷浩然和年轻却稳重的张道睿陪同,三人几乎跑遍了横山县城内所有稍具规模的钱庄和当铺。

然而,希望的火苗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大多数商家一听是张家的产业,又涉及如此巨额的抵押,原本热情的笑脸立刻变得僵硬,纷纷面露难色,言辞闪烁,找尽各种理由婉言谢绝。

即便是平日里有些交情的几家,此刻也避之唯恐不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显然,赵家和漕帮的触手早已伸到了这里,打过招呼,布下了天罗地网。

夕阳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更添几分萧索。就在绝望如同暮色般越来越浓时,他们终于在东街尽头一家门面不甚起眼,却传闻背景颇深的“汇通钱庄”前停步。

钱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听完他们的来意后,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直接拒绝,而是沉吟了许久,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张守正憔悴的脸上和那叠地契上来回扫视。

“张老爷,”掌柜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不是小号不肯帮忙,实在是……风险太大。如今这光景,您也是知道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守正的反应,“若真要抵押,利息需按最高档来算,而且是九出十三归,期限……最多一个月。”

这条件堪称苛刻,利息高得惊人,几乎与抢劫无异。张守正的身体晃了一下,旁边的谷浩然连忙伸手扶住。张守正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黄昏凉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决然。

“……好,我押。”

当张守正颤抖着双手,在那份几乎等同于卖身契的抵押契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时,他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苍老了不止十岁。

指印按下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张家十几年来筚路蓝缕、辛苦积累的心血,此刻已如同风中残烛,悬于一线。

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步履蹒跚地离开钱庄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份抵押契约的副本,就被钱庄的伙计抄小路,秘密送到了高强和赵元辰的手中。

漕帮在城西的一处隐秘据点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得意而狰狞的脸。

高强看着手中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得意而残忍的笑容,他逐字念出上面的内容:“正信药铺,宝芝林,五百亩上等药田……哈哈哈,好!很好!张家的根基,命脉,现在都在我们手里了!”他用力拍打着纸张,发出啪啪的声响,仿佛已经将张家的命运牢牢攥在了掌心。

赵元辰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接口道:“养猪千日,用在一时。这下,看他们还拿什么翻身。这横山县的药材行当,早该变变天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

总算凑齐了那笔如同天文数字般的八十三万五千两“赌债”,张守正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无尽的沉重与挥之不去的屈辱。

他带着闯下弥天大祸的儿子张道远,依照对方的要求,前往漕帮指定的地点——城西那处吞噬了张家希望与财富的赌场后院。

一路上,父子二人沉默无言。张道远面色惨白如纸,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花白了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更不敢去想家中为了凑这笔钱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张守正则紧闭着双唇,脸色铁青,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路,而是烧红的烙铁。

再次见到高强和赵元辰,对方的态度比之前更加傲慢,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戏谑。他们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如同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张老爷果然是信人,这么快就凑齐了。”高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清点银两。

几个膀大腰圆、神色凶狠的漕帮帮众应声上前,打开张守正带来的箱子,开始仔细清点里面堆积的银票和金银。

他们动作粗鲁,将银钱拨弄得哗哗作响,仿佛在清点一堆无关紧要的杂物。确认数额无误后,为首的帮众对高强点了点头。

“钱,我们已经如数还清了!白纸黑字,两不相欠!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张守正强压着胸腔内翻涌的怒火和屈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带着一丝沙哑。

“走?”赵元辰嗤笑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掸了掸华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张守正,“张老爷,你是不是老糊涂,搞错了什么?这八十三万五千两,是昨日的赌债本金。这过了一夜,利滚利,这利息……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张守正的心上。

“你们……你们无耻!”张守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元辰,手指不住地颤抖,“当初白纸黑字,只说还清赌债本金,何来利息一说!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高强把玩着手中那叠作为罪证的欠条,阴阳怪气地接话道:“张老爷,看来你是真不懂我们道上的规矩啊。赌场的规矩,隔夜债,十分利!这一天的利息嘛……”他故作沉吟,随即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看在你这么辛苦凑钱的份上,就算你十万两好了。给钱吧,张老爷。”

“十万两?!”一旁的张道远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绝望与难以置信,“你们这是明抢!强盗!我们哪里还有十万两!为了凑这些钱,我们家……我们家连店铺和药田都抵押出去了!现在是真的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赵元辰摊摊手,露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要么,现在立刻拿出十万两利息,咱们银货两讫;要么,就只好再委屈张公子,跟我们回去‘住’几天,等你们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再来赎人。”他特意加重了“住”字的读音,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看着对方那戏谑而残忍的笑容,回想起这如同噩梦般的经历、家族因自己而陷入的倾覆危机,以及眼前这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敲诈与勒索,张道远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裂。

一股混杂着悔恨、恐惧和极致愤怒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失去了所有理智,脑海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我跟你们拼了!”张道远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目赤红,面目扭曲,不顾一切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高强扑了过去,挥拳便打。这一下含怒而发,速度极快,充满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这一下猝不及防,高强似乎也没料到这个已被吓破胆、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纨绔子弟敢突然动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高强毕竟是武者出身,身手敏捷,瞬间就反应过来,眼中凶光一闪,戾气陡生。

“找死!”

只听“锵”的一声刺耳金属摩擦声,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刀光如冰冷的匹练般在昏暗的院落中一闪而过!

张道远前扑的动作骤然僵住,他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衣物迅速被染红,一道恐怖的伤口中喷射出温热的鲜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道远!!!”张守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杜娟啼血般的悲嚎,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本能地扑向倒在地上的儿子,老泪纵横。

然而,高强脸上戾气未消,看着扑来的张守正,眼中杀机毕露,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挥动手中仍在滴血的长刀!

“噗——”

利刃砍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在这死寂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张守正的身体猛地一颤,前扑的势头被硬生生止住,他扑倒在张道远的身上,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与儿子流出的血液汇聚在一起,在地面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高强冷漠地甩了甩刀身上沾染的血珠,看着地上已然气绝的张家父子,仿佛只是宰了两只鸡鸭,转头对好整以暇旁观的赵元辰道:“赵兄,这下清净了。省得再浪费口舌。”

赵元辰看着眼前的惨状,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酷而又满意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传话出去,张家父子欠债不还,意图行凶袭击债主,已被我等就地正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他轻轻挥手,仿佛在拂去什么脏东西,“从今日起,这横山县,再无张家药铺的立足之地!”

……

当张道雅和林子豪闻讯后,带着飞燕武馆和林家的精锐人手心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只剩下血腥与死寂。

空旷而破败的院落里,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投下最后一丝光亮,映照出地上那两具紧紧相依的冰冷尸体,和他们身下那片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泊,触目惊心。

张守正至死都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用他那不再宽阔的脊背对着天空,仿佛想要用这最后的姿态,为儿子挡住所有的伤害与世间的冰冷。

张道雅看着眼前这宛若地狱的景象,看着平日里慈祥大伯和虽不成器却血脉相连的堂兄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告别世间,娇躯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一股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滔天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她,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贝齿深陷,直到口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痛楚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让自己当场晕厥过去。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却倔强地停留在眼眶中,不曾滑落。

林子豪看到这惨状,虎目瞬间赤红,他猛地单膝跪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坚硬的青石板竟被砸出细密的裂纹。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无尽的怒火与杀意在胸中翻腾、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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