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在街心。杜守拙的手还搭在刀柄上,指节发白。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人群的骚动被另一种安静取代。那是一种压低呼吸的静,像风突然停了。
“哥。”杜清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让他肩膀一紧。
他转过身。
一个男人倒在石板路上,脸朝下,草鞋歪了一只。刚才还在围观的人群往后退了半步,没人敢上前。那人背上背着空竹篓,衣服洗得发白,是乡下人常穿的靛蓝布衣。
杜清漪已经走过去,蹲下。她一手扶起那人头颈,一手探向脉门。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杜守拙问。
“气血逆行,经络堵死。”她说,“再晚几息,血就冲进脑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排银针。针细而亮,排列整齐。她捏起一根,对准手腕内侧扎了下去。针入三寸,那人手指猛地抽了一下。
围观的人中有低声响起。
“这是干啥?”
“别乱来啊,一个女人懂什么医术。”
杜清漪没理。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手已稳住。第二针刺入另一只手的神门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第三针直取头顶百会,发缝微裂,针尖没入。
三针落下,那人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杜守拙站在原地,看着妹妹的背影。她的手腕微微发抖,但没撤针。她左手轻轻按住病人太阳穴,声音低下去:“别怕,回来了就好。”
街上没人说话。
风吹过巷口,带起一点尘土。有人踮脚往这边看,有人悄悄往前挪步。老妇人抱着孩子站在摊后,眼睛盯着那三根闪着光的针。
过了大约半盏茶时间,病人眼皮开始颤动。手指蜷了又松,呼吸慢慢匀起来。忽然,他睁开眼,眼神浑浊,扫过一圈人脸,最后落在杜清漪脸上。
“醒了!”有人喊。
人群松了一口气。几个汉子围上来,帮忙把人扶坐起来。
“多谢姑娘……”那人声音沙哑,嘴唇还在抖。他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回去。
杜清漪收回银针,用布擦净,收进包里。她额角有汗,顺着鬓角滑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转身去拿药囊。
“你认识他?”杜守拙问。
“不认识。”她说,“但我看他站的时候身子晃,脸色青灰,早就有征兆。只是没想到倒得这么快。”
她从药囊里取出一小包药粉,递给旁边人:“温水化开,喂他喝下。明日再服一次,别吃油腻。”
那人喝了药,精神好了些。他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忽然抬头看着杜清漪,眼里泛起水光。
“我……我刚才看见你哥打抱不平。”他说,“那些年,我也被人踩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今天我看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话还没出口,胸口一热,人就黑了。”
他说完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块布条。褪了色的灰布,一角绣着半个字——“济”。
他想递出去,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紧紧攥住。
杜清漪没注意到。她正在收拾药囊,动作利落。有个年轻男子走上前,抱拳行礼:“姑娘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我也记下了!”老妇人挤过来,拉着杜清漪的手不放,“我儿子去年中风,瘫在床上,要是早遇见你……”
她说不下去,抹了把眼角。
更多人围上来。有人送来一碗清水,有人默默点头。一个卖豆腐的老头站在远处,看了很久,转身走了。没多久他又回来,手里多了两个热馍,塞给杜清漪。
“拿着,救人也费力气。”
杜清漪低头接过,说了声谢谢。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护着的那个。现在她站在街中央,被人围着道谢,感觉像做梦。
杜守拙一直没动。他的目光从人群扫过,最后落在那个布条上。他看清了那半个“济”字。
和“济仁医馆”的“济”一样。
他没说话。手从刀柄上移开,换成握拳,贴在腰侧。
马还在原地站着,尾巴甩了下苍蝇。鞍没解,缰绳垂在一边。
“我们走吗?”杜清漪走过来问。
他没答。他看着那个被救的男人。那人正被人搀扶着要走,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在杜清漪脸上停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他把布条塞进最里层衣袋,动作很轻,但被杜守拙看见了。
两人上了马。杜清漪坐在后面,手扶在他腰侧。马没动。
杜守拙盯着街道尽头。阳光照在青石板上,早上那滩带血的水已经被黄土盖住,只剩一片暗痕。
他想起林中逃难者的话。抢粮,烧屋,见男人就杀。现在这些人换了身份,穿了绸缎,挂了医牌,做的事却没变。
只是这一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能救人。
风从巷子吹过来,掀起杜清漪鬓边一缕头发。她抬手去拢,动作很慢。
杜守拙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望着那些散去的人群,眼神安静。药囊挂在臂弯,银针包收得好好的。
他伸手握住缰绳。
马蹄敲响第一下时,街尾拐角处,一道人影缩进了墙后。那人穿着粗布短褂,袖口沾着药渣。他手里拿着一只空桶,桶底残留着一丝暗红痕迹。
他盯着那匹马,直到它走出十步远。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向医馆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