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完弟兄，收拾完烂摊子，天早就黑透了。累，是真累，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除了几个站岗的倒霉蛋，剩下的人随便找个旮旯，裹着带血的铺盖卷就睡死了过去，呼噜声、磨牙声跟伤兵哼哼唧唧的声音混在一块儿。
中军大帐里，就点了盏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
风妄把沉得要死的盔甲扒了，只穿着里面的单衣，坐在案子后面。他脸色还是不好看，白天那玩儿命的三箭，抽干了他似的，这会儿筋脉里还一阵阵发虚发疼。可他不能歇。桌上摊着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旁边扔着探子刚送回来的信儿，字儿没几个，看着都揪心。
韩猛坐在下首，正跟一块磨刀石较劲，手里那把新换的大刀被他磨得嗤啦嗤啦响，在黑漆麻乌的帐子里格外刺耳。他脸上那道新疤，在灯底下瞅着更吓人了，可他那眼神，死死盯着刀口，像是要把心里的火气和后怕，全都磨进刀锋里去。
顾寒舟坐得稍远点儿，趴在灯影里，面前摊着纸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他脑子里还在过白天的仗，尤其是那邪门的黑烟子和黑袍法师，一想起来，后脊梁就发凉。
“将军，”韩猛停了磨刀，抬头看风妄，嗓子跟破锣似的，“今天……多亏了你那一箭。要不，俺老韩这百十来斤，估计就撂在墙头上了。”他说的是真心话，想起那些眼珠子通红、力气大得不像人的姚兵，他现在还怵得慌。
风妄抬眼，目光从地图上挪开，落在韩猛脸上那道深口子上：“是咱们一块儿守住的，靠的是每个拼命的弟兄。”他停了停，声音不高，“你那伤，没事吧？”
“屁大点口子，早结痂了！”韩猛咣咣拍了两下胸甲，“就是……他娘的，心里憋得慌！”他猛地把手里的磨刀石往地上一砸，“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好弟兄没了，俺却……”
他说不下去了，拳头攥得死死的，眼圈有点发红。这糙汉子，不是不心疼。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自己却一点招没有……这大概就是当将军的，必须硬灌下去的最苦的酒吧。” 风妄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韩猛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话，带着血味儿，沉得压人。
顾寒舟听了，轻轻叹口气，接话道：“韩将军你今天够猛了，要不是你到处堵窟窿，咱们这防线早垮了。打仗就是这么回事，尽了力，对得起良心，就够了。”他提起笔，慢慢在纸上划拉，不是作诗，是琢磨那些黑袍人的邪门手段。
“顾先生，”风妄看向他，“白天那黑烟子和祭台，你怎么看？”
顾寒舟放下笔，脸色严肃：“将军，那绝不是正经路数，更像是邪魔外道，能让人发疯、力气暴涨，还能引动地底的阴秽之气。我琢磨着，跟司马冉惦记的‘源石’、‘地脉核心’八成脱不了干系。这东西，阴险歹毒，不好对付，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他看向风妄：“将军今天能一箭破了它，想必……也是用了非常手段。”他话里有话，带着试探，也有关心。他隐约觉着，风妄身上藏着不一样的东西。
风妄没承认，也没细说，只淡淡道：“碰巧了，能治它一下。”灰白能量的事，他不想多提，这是他最大的底牌。
韩猛却来劲了：“嘿！管他什么妖法鬼画符，在将军的神箭面前，都是纸老虎！下回再让俺碰上那些穿黑衣服的玩意儿，非剁了他们脑袋当夜壶不可！”
他这话糙得很，却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倒是让帐子里压抑的气氛松快了点。
风妄拿他没法子，目光又回到地图上：“兀术今天吃了亏，祭台也毁了，肯定不会算完。你们说，他下一步会咋整？”
顾寒舟摸着下巴：“吃了这次亏，兀术应该知道咱们不好啃了。硬碰硬他损失大，可能会换招。比如分兵去断咱们粮道，或者就把咱们困死在这儿，再不然，指不定还有什么更阴的招数……”
“围困？”韩猛眼一瞪，“咱们粮草还能顶多久？”
“紧巴巴的算，最多半个月。”风妄报了个让人心头发紧的数儿。
帐子里又没人吭声了。半个月，听着不短，可被人围着打，那就是钝刀子割肉。
“得想招破局。”风妄的手指在地图上黑水河上游某个地方点了点，“也许，这儿能搞点动静。”
顾寒舟顺着他手指一看，眼睛微亮：“将军是想……”
正说着，帐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压低的欢呼。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风妄站起身：“出去瞅瞅。”
一出大帐，看见好多刚睡下的兵都被吵醒了，聚在一块儿，仰着脖子看天。
天上，不知道啥时候云散了一些，露出一块墨蓝墨蓝的天。一弯月牙儿斜挂着，光不算亮，但好歹能照亮点地方。更让人心里头舒坦的是那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像谁把碎银子撒在了黑缎子上。
“月亮！星星出来了！”有兵喃喃说着，脸上露出了点儿活人气儿，那是人对光亮天生的念想。
连着几天的血战、死人、还有那诡异的黑烟子，让所有人心里都堵得慌。这会儿，这再平常不过的月亮星星，倒成了治心病的药。
顾寒舟看着这片星空，白天的厮杀和眼前的安宁搁在一块儿，让他心里头感慨，不由得轻声念道：
“血战方歇夜未央，烽烟散尽露星芒。莫道征途多苦难，天穹之上有辉光。”
他这诗，总是能在节骨眼上，给人心里添点暖乎气儿。
韩猛也仰着大脑袋，咧了咧嘴：“他娘的，总算有点亮儿了，乌漆嘛黑的，心里头直发毛。”
风妄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星星的光掉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想起了听风镇的晚上，想起了雨晴，想起了那些没了的人，也想起了前面看不清的路。
“再长的夜，也有到头的时候。” 他轻轻说了一句，像是保证，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只要能瞅见星星，咱就有盼头。”
他声音不大，可周围的兵都听见了。看着将军在星月微光下站得跟青松似的笔直，好多人心里头因为白天惨状带来的那点害怕和犹豫，好像也被这夜色和话语悄悄抹平了一些。
盼头，哪怕就一丝丝光亮，也够让人在绝境里，咬着牙往下走了。
风妄收回目光，对韩猛和顾寒舟说：“轮着歇会儿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转身回大帐，影子被星月拉得老长，却一点不晃荡。
夜还深着，可总有那么点光，指着前路。而对黑水河来说，这仗，离打完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