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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滞如铅。雅间内弥漫的灰尘、血腥气和刺鼻的恐惧,在陈世昌把玩白玉簪的沉默中,被无限放大,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个幸存的文人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躲闪地掠过门口那道如同阴影般的身影,又飞快地垂下,盯着自己颤抖的鞋尖。地上散落的传单,如同散落的骨殖,无声地昭示着方才的劫难。

林婉清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掌被碎瓷割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混着灰尘,在掌心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泥泞。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青砖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世昌的目光,如同冰凉的蛇信,缓慢而粘腻地舔舐过她被撕裂的旗袍下摆、染血的双手,最终,如同两枚烧红的钢针,死死钉在她低垂的、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上。

那目光里没有暴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陈世昌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捏着那支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如同捻着一颗价值连城的棋子,缓缓踱步,皮鞋踩过地上的碎瓷和散乱的纸张,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最终,他在离林婉清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恰好站在那深紫色锦盒旁。锦盒在方才的混乱中被撞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宣纸一角。

陈世昌的目光在锦盒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微微弯腰,动作从容不迫,伸出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用两根粗粝的手指,极其轻巧地拈起了锦盒旁地上散落的一张传单。

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优雅,如同在花园里采摘一朵带刺的玫瑰。

他捏着那张印着《告全国同胞书》的雪白纸张,举到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下,饶有兴致地、一字一句地“欣赏”着上面的墨迹。粗粝的指腹甚至摩挲过那斗大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仿佛在感受那铅字的凹凸。

整个雅间静得可怕,只有他翻动纸张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

“啧,”陈世昌终于发出了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好文采,好胆气!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啊!” 他抬起头,三角眼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众人,最后,那玩味的、如同猫戏老鼠的目光,精准地落回到伏在地上的林婉清身上。

“林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地上凉,又脏,快起来吧。摔疼了没有?看看这手……” 他的目光落在林婉清染血的手掌上,啧啧摇头,语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真是我见犹怜啊。”

林婉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她知道,这绝非关心,而是酷刑前的戏谑。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传来钻心的刺痛。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月白色的旗袍已沾满污秽,撕裂的下摆狼狈地垂着,露出一截沾了灰泥的素色衬裙。

她站直了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微微发颤,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伏的修竹。她抬起眼,迎上陈世昌那双深不见底的三角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冰封的苍白,和眼底深处那几乎要熄灭的、却依旧不肯妥协的倔强。

陈世昌看着她这副狼狈却依旧不肯低头的模样,三角眼里的玩味更浓了。他踱近一步,那股浓烈的古龙水混合着雪茄的呛人味道再次袭来,如同无形的牢笼。他晃了晃手中那张刺目的传单,又拈起指尖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在昏黄的灯光下,将两样东西并排举到林婉清眼前。

“林小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蛊惑和毫不掩饰的威胁,“你说……这纸上的字,和这簪子上的玉,哪个……更硬?哪个……更脆?”

白玉簪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柔润的光泽,簪头那精细的缠枝莲纹纤毫毕现。而那张传单,雪白单薄,上面墨色的字迹如同无声的呐喊。陈世昌的目光在簪子和传单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牢牢锁住林婉清的眼睛。

“簪子是好簪子,”他慢悠悠地说,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簪身,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温润,剔透,一看就是老坑的籽料。这雕工……啧啧,缠枝莲,缠缠绵绵,生生不息,好寓意啊。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如同淬了冰,“再好的玉,也怕摔,也怕碰。一个不小心,‘啪嗒’一声……”他捏着簪尾的手指猛地用力一捻!

林婉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瞳孔骤然收缩!

然而,陈世昌只是做了个捻的动作,并未真的用力。他欣赏着林婉清瞬间绷紧的表情,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碎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念想……都留不下。”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张传单,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杀气:“这纸上的东西呢?更是脆弱!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把火就能烧成灰!可偏偏……就有人不怕死,非得把它攥在手里,揣在怀里,甚至……藏在身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林婉清的耳朵,用气声说了出来,冰冷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

林婉清浑身汗毛倒竖!袖袋里那几张被她死死攥住、揉皱的传单,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陈世昌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看到了她扑倒藏匿的动作!他在暗示什么?是在威胁她交出袖袋里的东西?还是……他根本就是在指那支簪子里藏着的秘密?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陈世昌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反应。他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脸上的笑容重新堆砌起来,虚伪而冰冷。“不过嘛,”他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宽厚”起来,“我陈某人,向来最是怜香惜玉。尤其是像林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他晃了晃手中的白玉簪,“这样好的簪子,丢了多可惜?物归原主,才是正理。”

说着,他竟真的伸出手,将那只温润的白玉簪,朝着林婉清递了过来!动作随意,仿佛在递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

那支簪子,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却致命的光晕。林婉清看着它,看着陈世昌那只戴着冰冷翡翠扳指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物归原主”!这是一次试探!一次宣示!一次赤裸裸的警告!他在告诉她:你的秘密,你的把柄,你视若珍宝的东西,现在,在我手里!我想给你,就给你;我想捏碎它,易如反掌!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簪子,看着陈世昌脸上那胜券在握的、令人作呕的笑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接受?无异于向这恶魔低头,承认他的掌控!拒绝?后果不堪设想!袖袋里的传单,锦盒里的《残荷图》,甚至父亲欠下的那笔永远还不清的阎王债……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角落里,金丝眼镜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

就在林婉清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挣扎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起时——

“陈老板!”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巡捕房……巡捕房的人来了!说是……说是接到报案,这里有……有反东瀛集会!”

是“春在堂”的老板!他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地冲上来报信。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雅间内瞬间再次炸开锅!角落里的文人彻底慌了神,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惊恐地寻找着藏身之处!

陈世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三角眼里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阴鸷的寒光。他捏着白玉簪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瞬间!林婉清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从陈世昌悬在半空的手中夺过了那支白玉簪!

指尖触碰到簪身那熟悉的冰凉温润,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失而复得的短暂狂喜?是更深沉的屈辱?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的恐惧?她来不及分辨!

簪子入手,她甚至没有看陈世昌一眼,猛地转身!宽大的月白旗袍下摆在混乱的气流中旋开。她扑向那个静静躺在角落、敞着一条缝隙的深紫色锦盒!

“啪嗒!”

锦盒被她用力合拢!冰冷的铜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盾牌和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同时,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支失而复得的白玉簪,尖锐的簪尾深深刺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趁着巡捕房的人还未冲上来,趁着陈世昌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和她的“无礼”夺簪弄得怔忡的瞬间!林婉清抱着锦盒,紧握着玉簪,不顾手掌再次被刺破流出的温热鲜血,低着头,像一尾滑溜的鱼,从乱作一团的文人和呆立的陈世昌身侧缝隙中,猛地冲了出去!

她甚至撞开了一个试图阻拦的、陈世昌带来的跟班!

“站住!”杜魁的厉喝在身后响起。

但林婉清充耳不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地狱!逃离陈世昌那毒蛇般的目光!逃离这满地的传单和即将到来的巡捕!

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咚咚声!她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梯!楼下茶客们惊愕的目光如同芒刺!她不管不顾,抱着锦盒,紧握着刺破掌心的玉簪,埋头冲出了“春在堂”那扇沉重的木门!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后的湿气,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单薄的旗袍!她打了个寒噤,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短暂的空洞。

街道昏暗。梧桐树巨大的阴影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摇晃。她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这条种满梧桐的僻静马路,拼命向前奔跑!高跟鞋敲击着石板路面,发出孤独而急促的回响,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怀里的锦盒冰冷坚硬,撞击着她的肋骨。掌心被玉簪刺破的伤口,每一次奔跑的震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温热的鲜血顺着簪身滑落,滴在月白色的旗袍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她不敢回头。身后,“春在堂”的方向,似乎传来了巡捕房警笛凄厉的嘶鸣和嘈杂的人声,如同追魂的锁链。

跑!继续跑!

肺部如同火烧,双腿灌铅般沉重。旗袍撕裂的下摆绊着她的脚步,每一次都险象环生。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拐过了几个街角,直到肺叶快要炸开,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她才猛地停住脚步,扶住路边一堵冰冷粗糙的石墙,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尘土和远处隐约的煤烟味,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夜风一吹,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抖。她抬起颤抖的手,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看向掌心。

那支白玉簪依旧被她死死攥着,尖锐的簪尾深深陷在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鲜血染红了半个手掌,也染红了温润的簪身和那精细的缠枝莲纹。温热的血顺着簪尖,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

失而复得的簪子,却沾满了自己的血。这究竟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

她颤抖着,试图将簪子从伤口里拔出来。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终于,沾满鲜血的簪子离开了皮肉。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翻卷的伤口,带来一阵新的锐痛。她看着那支染血的白玉簪,簪头那朵原本清雅的缠枝莲,此刻被暗红的血污覆盖,透出一种妖异而凄厉的美。

她紧紧咬着下唇,用干净的袖口内衬,颤抖着、一遍遍地擦拭簪身上的血迹。然而,那血似乎已经渗入了玉质的纹理,无论怎么擦,都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暗红的痕迹,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诅咒。

她放弃了。将擦拭不净、依旧带着血腥气的玉簪,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重新簪回自己散乱的发髻。冰冷的簪身触碰到头皮,带着伤口残留的痛楚和血的腥甜。

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锦盒,茫然四顾。四周是陌生的、黑黢黢的弄堂,高墙耸立,如同巨大的囚笼。巡捕房的警笛声似乎还在远处隐约飘荡,时断时续,如同鬼魅的呜咽。

下一步,去哪里?沈逸尘被陈世昌的人抓走了,生死未卜。家?那个充满鸦片甜腻气息和父亲贪婪目光的地方,还能回去吗?陈世昌那双洞悉一切、玩味而冰冷的三角眼,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拿到了簪子!他一定猜到了什么!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巨大的无助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抱着锦盒,身体顺着粗糙冰冷的石墙,无力地滑坐下去。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旗袍,寒意直透骨髓。她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声的泪水,混杂着掌心的血污和脸上的冷汗,汹涌而出,灼热地滚落。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屈辱、愤怒、无助……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呜咽声泄露半分,只有瘦削的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起伏。

夜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冰冷的雨丝飘落在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带来阵阵战栗。弄堂深处,一只野猫发出凄厉的嚎叫,划破了夜的死寂。

她不知道在这冰冷的墙角坐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刺痛。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和血污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惊惶无措,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像寒夜里不肯熄灭的残烛,微弱,却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双腿依旧酸软,但脊背挺得笔直。她再次抱紧了怀中的锦盒,那冰冷的铜角硌着她的肋骨,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是一种清醒的提醒。

不能在这里等死。她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必须弄清楚沈逸尘的下落,必须……解开那幅《残荷图》里致命的秘密!陈世昌……还有那支染血的白玉簪……

她最后看了一眼“春在堂”的方向,那里早已被夜色和雨幕吞没。然后,她转过身,抱着锦盒,拖着疲惫不堪却异常坚定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走进了弄堂更深的、未知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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