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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包车在雨夜的弄堂里左冲右突,如同一条被惊扰的游鱼。阿四佝偻着背,油布雨衣在疾奔中猎猎作响,脚步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踏出沉闷又急促的回响。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冰冷泥点不断打在低垂的车篷油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林婉清蜷缩在狭窄的车厢里,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怀中的锦盒冰冷沉重,紧贴着湿透的旗袍,寒意早已渗入骨髓,但那幅《残荷图》里隐藏的路线,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意识。

“甩掉了,小姐!”阿四嘶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车轮的速度终于放缓,拐进一条更为狭窄幽深的弄堂。昏黄的、被雨水晕染的路灯光芒几乎无法穿透浓重的黑暗,只有车头悬挂的一盏小风灯,随着颠簸摇晃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几步湿漉漉的石板路。

林婉清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她撩开油布车篷一角,警惕地回望。身后的巷子空寂、湿冷,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那鬼魅般的黑色人影,似乎真的被甩脱了。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冰冷的白雾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然而,恐惧的余烬仍在胸腔深处阴燃。张晋的疑心,陈世昌的觊觎,还有怀中这幅随时可能引爆的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网。

车轮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后门停下。门楣低矮,黑漆斑驳,门环上积着陈年的铜绿。这是林家一处少有人知的偏宅,平日里只有个耳聋的老仆看守。此刻,后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点昏黄摇曳的灯火。

“小姐,快进去。”阿四压低声音,警惕地环顾四周。

林婉清抱着锦盒,迅速下车闪入门内。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凄风冷雨的世界。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天井里,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寂寥的节奏。

她几乎是踉跄着穿过天井,推开正屋虚掩的槅扇门。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壁上悬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鸦片烟味。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蜷在铺着厚褥的烟榻上,正对着烟灯,就着一杆长长的烟枪,贪婪地吞云吐雾。正是林婉清的父亲,林鹤年。

听到动静,林鹤年抬起浑浊的眼皮,蜡黄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模糊的笑容,露出被烟膏熏得发黑的牙齿。“清儿……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无力,带着鸦片烟鬼特有的飘忽,“陈老板……的沙龙……可还热闹?” 他一边问着,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却像被磁石吸引般,贪婪地、直勾勾地落在了林婉清怀中那个深紫色、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锦盒上。

林婉清心头一阵刺痛,那目光里的贪婪与算计,比窗外的冷雨更让她遍体生寒。她沉默地将锦盒放在一旁积灰的八仙桌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哟!这……这是陈老板赏的?”林鹤年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伸向锦盒,眼中迸射出惊人的光亮,仿佛那盒子是救命仙丹,“快!快打开让爹瞧瞧!是什么好东西?金条?还是……上好的‘福寿膏’?” 他的呼吸因为急切而变得粗重。

林婉清没有动。她看着父亲那只伸向锦盒、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烟膏污垢的手,胃里一阵翻涌。她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一幅画而已。”

“画?”林鹤年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随即又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取代,“画?谁的画?值钱不?沈周?唐伯虎?还是……那个洋人画的……裸女?”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浑浊的眼珠在女儿湿透的、紧贴着身体的旗袍上打了个转,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评估意味,“陈老板……对你,倒真是有心了……” 他拉长了调子,意味深长。

林婉清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翻涌的恶心,声音更冷:“父亲若无事,女儿先去换身衣裳。”

“等等!”林鹤年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从烟榻旁摸索着,竟摸出一个小小的、油腻腻的硬皮本子。他翻开本子,手指在发黄粗糙的纸页上划过,指甲划出刺耳的声响。那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数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鬼画符。

“喏,”他将本子举到昏黄的灯光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算计光芒,“看看……看看你爹给你攒下的这份‘前程’!”他指着其中一行被反复涂改、墨迹最深的记录,手指激动地颤抖着,“陈老板……陈老板开价了!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整整三百大洋!现大洋!只要……只要你点头!清儿啊,爹这也是为了你好!跟着陈老板,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那些个穷酸学生……”

“够了!”林婉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她猛地转过身,湿透的旗袍下摆甩出一道冰冷的水痕。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与屈辱,死死地盯着烟榻上那个枯槁的男人。“为了我好?为了我?”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是为了你烟榻上那口续命的膏子吧?!为了你欠下的那些还不清的阎王债吧?!”

她指着那个油腻腻的硬皮本子,指尖都在颤抖:“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件可以明码标价、待价而沽的货物?一个能填你无底洞的筹码?林鹤年!你枉为人父!”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血泪的控诉,在狭小、充满鸦片甜腻气息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林鹤年被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和直呼其名的斥骂惊得愣住了,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和随之而来的暴怒。他猛地从烟榻上坐直,枯瘦的手指指着林婉清,嘴唇哆嗦着:“你……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反了!反了天了!没有老子生你养你……”

林婉清没有再听下去。她一把抓起桌上那个冰冷的锦盒,像逃离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身后,是林鹤年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还有烟枪被碰倒、铜盘落地的刺耳声响。

她冲进隔壁自己暂居的小厢房,反手用力闩上门栓。背脊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她自己沉重的心跳。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冰冷的雨水,灼热地滑过脸颊。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硬生生将喉间的呜咽咽了回去。

不能哭。哭是软弱。软弱,就会死。

她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小片黑暗。她脱下那身湿透的、如同第二层冰冷皮肤的蓝色阴丹士林旗袍,换上干净的素色棉布衣裤。冰冷的布衣贴在肌肤上,带来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彻骨寒意。

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深紫色的锦盒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诅咒。她走过去,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再次打开了它。冰冷的湘妃竹轴头在油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缓缓展开那幅《残荷图》。

枯败的荷叶,虬结的叶脉,浑浊的水塘……那隐藏在笔墨之下的军事路线图,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带着狰狞的杀伐之气。沈逸尘……他到底想做什么?这幅画又为何会落到陈世昌手里?是意外,还是……陷阱?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她需要答案。必须找到沈逸尘!这幅画,是烫手的山芋,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两天后。租界边缘,一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僻静马路。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春在堂”的匾额。这里是沪上一些文人雅士偶尔聚会、品茗清谈的地方。

林婉清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发髻间依旧簪着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她抱着那个深紫色的锦盒,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楼下茶客寥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她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临窗的雅间里,气氛却有些异样。几个穿着长衫或西装的男子围坐,桌上散落着茶盏和几份报纸。但此刻无人品茗,也无人交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窗边一个穿着半旧灰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男子背对着门口,身形清瘦挺拔,如窗外一株落尽叶片的梧桐。他手中捏着一份刚送来的《申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报纸的头版,赫然登载着大幅照片——东瀛军耀武扬威地在华北某地举行入城仪式!膏药旗刺眼地招展,刺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岂有此理!”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岩浆般怒火的低吼,猛地从男子喉间迸发出来!正是沈逸尘!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原本清隽温润的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双颊染上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他手中的报纸被他攥得如同破布,簌簌作响。

“铁蹄践踏!山河破碎!我辈……我辈……” 他的声音因激愤而哽咽,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桌上面面相觑、或惊或惧、或沉默不语的几张面孔,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悲怆,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

“砰!”

毫无预兆地,沈逸尘猛地将手中紧攥的报纸狠狠摔在铺着白台布的茶桌上!巨大的声响震得茶盏跳动!紧接着,他抄起桌角一只盛满清水的青花瓷盖碗,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铺着青砖的地面!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脆薄的瓷片如同白色的冰凌,四处飞溅!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洒开去,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藉的水痕!几滴滚烫的水珠甚至溅到了林婉清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晕开几个深色的小点。

满室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举动惊呆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沈逸尘却仿佛浑然未觉。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同受伤的困兽,在满地狼藉中扫过,最终死死盯住那片最大、沾着水渍的碎瓷片。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骤然凝聚,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一步跨过地上的水渍和碎瓷,弯腰,猛地捡起那块尖锐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如同绽开的红梅。

他却浑然不顾!他握着那块染血的碎瓷片,如同握着一柄利剑,大步走到雅间雪白的墙壁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他扬起手臂,用那染血的瓷片尖锐的断口,狠狠划向墙壁!

“嗤——!”

刺耳的刮擦声响起!白色的墙灰簌簌落下!瓷片划过之处,留下了一道深而扭曲的、带着淋漓血迹的刻痕!那不是字,是一道宣泄的、撕裂的伤口!

沈逸尘的动作并未停止!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悲愤驱使着,手臂挥动,瓷片在墙壁上疯狂地刮刻、划动!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染红了灰色的袖口,也染红了洁白的墙壁。瓷片与石灰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灰白色的粉末混合着猩红的血珠,簌簌落下。

终于,他喘息着停下。墙壁上,一片狼藉的灰白与刺目的猩红之中,三个狂草淋漓、力透墙壁的大字,如同泣血的控诉,狰狞地撞入每个人的眼帘:

鬼夜哭!

字迹狂放不羁,每一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喷薄的怒火。淋漓的血迹顺着笔画的凹槽缓缓下淌,在雪白的墙壁上拖曳出长长的、暗红的泪痕。触目惊心!

“鬼夜哭……鬼夜哭……” 沈逸尘握着那块染满鲜血的碎瓷片,手指因失血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满室死寂的众人,脸上那激愤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惨白和深不见底的悲凉。他沾着血的手指指向墙壁上那三个血字,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听见了吗?听见这山河破碎的声音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现世!”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躲避、或若有所思的脸,最终,那燃烧着悲怆火焰、带着血丝的双眸,越过众人,如同两道灼热的探照灯,直直地、毫无遮拦地,落在了门口那抹月白色的、抱着深紫色锦盒的纤影之上。

林婉清站在那里。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几点深色的茶渍如同烙印。怀中紧抱着那藏着致命秘密的锦盒,指尖冰凉。她的目光,迎上了沈逸尘那双燃烧着血与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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