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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宫闱诊疾

三日后,宫中再次传来旨意。

这次不是越贵妃,而是梁帝。

清晨,医馆刚开门,小翠正在擦拭柜台,李莲花在后院整理晾晒的药材。一辆宫车在医馆门前停下,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监,身穿深紫色蟒袍,腰系玉带,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他一进门,医馆里稀少的几个病人顿时噤声,垂首而立。

“哪位是白芷白大夫?”老太监声音平和,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民女便是。”

老太监打量了我片刻,微微颔首:“陛下听闻白大夫医术高超,治好了靖王的旧伤,又为贵妃娘娘缓解了头疼,特命老奴前来,请白大夫入宫为陛下诊脉。”

我心中暗惊。越贵妃召见已是意料之外,梁帝亲自召见,更是出乎意料。短短几日,从后宫到前朝,从贵妃到皇帝,这金陵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暗流涌动。

“民女遵旨。”我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平静如水,“容民女稍作准备,换身衣裳,带上药箱。”

“请白大夫快些,陛下在等。”老太监没有催促,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

我回屋换上最素净的浅青色衣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只带了一个不大的药箱,里面是常用的银针、脉枕和一些急救药材。李莲花跟到门口,眼中满是担忧,低声说:“万事小心。”

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放心。

马车驶进皇宫时,天色尚早,晨光熹微。朱红色的宫墙在朝阳下泛着暗沉的光,琉璃瓦上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一路行来,只见宫殿巍峨,楼阁林立,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严和奢华。侍卫持戟而立,宫女太监行色匆匆,见到宫车都垂首避让。

马车最终在一座宏伟的宫殿前停下。殿前匾额上写着“养心殿”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正是梁帝处理政务和休憩的寝宫。殿前站着两排带刀侍卫,个个身材高大,神情肃穆。

“白大夫请稍候,容老奴通报。”老太监进去片刻,出来时对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宣白大夫觐见。”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进殿。殿内比昭阳宫更加宽敞,陈设奢华却不失雅致,处处透着帝王气派。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满了奏折和文房四宝。两侧是高大的书架,摆满了古籍珍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比越贵妃宫里的熏香要清淡得多,却更加尊贵。

梁帝坐在书案后的龙榻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没有戴冠,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面容威严,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浓重的疲惫之色,像常年缺眠的人。

“民女白芷,叩见陛下。”我依礼跪拜,额头触地。

“平身。”梁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抬起头来。”

我站起身,抬起头,但不直视他的眼睛——这是规矩,直视天颜是大不敬。梁帝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果然年轻。听说你治好了靖王的旧伤,又为贵妃调理好了头疼?贵妃说停了熏香后,头疼确实减轻了许多。”

“民女只是尽医者本分,不敢居功。”我谨慎回答,“靖王殿下身体底子好,贵妃娘娘也愿意配合治疗,才能见效。”

“不必谦虚。”梁帝摆摆手,动作有些疲惫,“今日召你前来,是想让你为朕诊脉。朕最近总觉得精神不济,夜里睡不安稳,白天批阅奏折久了,便觉头昏眼花,心悸气短。太医院的方子吃了不少,总不见效。听说你针法如神,特请你来看看。”

“民女遵旨。”

太监搬来一个小凳,放在龙榻旁。我在小凳上坐下,取出脉枕,请梁帝伸手。他伸出右手,放在脉枕上。手指搭上脉搏的瞬间,我能感觉到这位帝王的身体状况——脉象细弱如丝,跳动无力,时快时慢,这是典型的气血两亏、心脾不足之象。再仔细品察,脉象深处还有隐隐的涩滞,像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导致的脏腑损伤。

再看他的面色,虽然威严依旧,但眉宇间有化不开的疲惫,像常年背负着沉重的担子。嘴唇也略显苍白,下眼睑有些浮肿,是肾气不足的征兆。

“陛下最近是否常感头晕、心悸,尤其在午后或劳累后?”我问。

“是。”梁帝点头,“尤其批阅奏折久了,便觉头昏眼花,有时眼前还会发黑。”

“夜里是否多梦,易惊醒,醒来后难以再入睡?”

“正是。常常梦见故人旧事,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食欲如何?是否常感口中乏味,不思饮食?”

梁帝苦笑:“确是如此。御膳房变着花样做,可朕就是没胃口,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

“陛下这病,是思虑过度,劳伤心脾,导致气血两亏,心肾不交。”我说,收回手,“若要根治,需放宽心情,减少操劳,静心养神。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为一国之君,恐怕难以做到。”

梁帝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你说得对。朕为一国之君,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都在朕肩上,岂能放下?可还有其他法子?只要能缓解些就好。”

“民女可为陛下施针调理,疏通经络,安神定志,再配以药膳温养气血,虽不能根治,但可缓解症状,让陛下睡得安稳些,精神好些。”我说,“只是这病需长期调理,非一日之功。而且……陛下是否长期服用某种汤药?民女从脉象中感觉到药物残留的痕迹。”

梁帝眼神微凝,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白大夫果然敏锐。朕确实长期服用太医院配制的‘养心丸’,说是可以安神补气。”

“陛下可否让民女看看药方?”

梁帝示意太监取来药方。我接过一看,方子以人参、黄芪、当归、熟地等补气养血药为主,配以酸枣仁、远志安神,看起来没有问题。但剂量偏大,而且长期服用如此温补的方子,容易导致内热,与梁帝现在虚不受补的体质相悖。

“方子本身没有大问题,但不适合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将药方递还,“陛下现在气血两亏,脏腑虚弱,应先用温和的药膳调理,待身体底子好些,再服此药。否则虚不受补,反而会加重负担。”

梁帝沉吟片刻:“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民女先为陛下施一套安神补气的针法。”我取出银针,“施针期间,陛下可闭目养神,放松心神,效果更佳。之后民女开一副药膳方子,让御膳房每日为陛下准备,替代汤药。待一月后,再看情况调整。”

“准。”梁帝点头,“你且施针吧。”

我在梁帝头部的百会、神庭、印堂等穴下针,又在他手腕的内关、神门,腿部的足三里、三阴交等穴补针。手法轻柔而精准,既要刺激穴位,又不能太过,以免这位帝王的身体承受不住。针入穴后,梁帝明显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垂下,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脸上疲惫之色稍减。

施针持续了半个时辰。期间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梁帝均匀的呼吸声。太监宫女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起针时,我动作格外轻柔,每起一针,都在针孔处按压片刻,防止出血。全部起针后,梁帝缓缓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些许轻松之色:“确实舒服多了。头不那么昏沉,心里也静了些。白大夫的针法,果然精妙。”

“陛下谬赞。”我说,“这只是暂时缓解。若要长久,还需配合药膳和调养。民女这就开方子。”

太监奉上纸笔。我斟酌着开了一张药膳方子:以山药、莲子、百合、枸杞等温和的食材为主,配少量黄芪、当归,用文火慢炖,做成粥或汤。剂量都很小,重在长期调理。

“按这个方子,每日早膳和晚膳各服一次。”我将方子双手呈上,“连续服用一个月,再看效果。期间尽量少用‘养心丸’,若实在需要,可减半服用。”

梁帝接过方子,看了看,忽然问,声音听不出情绪:“白大夫师承何处?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医术,见识不凡,想必出自名门。”

来了。这个问题终究逃不掉,而且比越贵妃问得更直接,更难以回避。

“民女出自隐世医家,族中规矩,不得透露名号和师承。”我依着之前的说辞,声音尽量平稳,“此次外出游历,是奉长辈之命,见见世面,行医济世。”

“隐世医家……”梁帝若有所思,手指轻轻叩着书案,“难怪朕从未听说过。不过白大夫的医术确实高明,见解也独到。太医院那些人,只会开些苦药,吃得朕倒胃口。你的药膳若能有效,朕重重有赏。”

“民女不敢邀赏。”我垂首道,“能为陛下分忧,是民女的荣幸。”

梁帝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测,像深不见底的古井:“白大夫可愿留在太医院?朕可以破格提拔,给你太医之职。”

我心中一惊。留在太医院?那岂不是要日日在宫中行走,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太医院看似只是治病抓药的地方,实则是各方势力交织的场所,太医们往往身不由己,成为权贵的耳目甚至工具。

“民女资质浅薄,不敢担此重任。”我连忙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况且医馆刚开,还有许多病人需要诊治,其中不少是贫苦百姓,付不起诊金。民女若入了太医院,他们就无处求医了。恳请陛下体谅。”

梁帝沉默片刻,没有勉强:“也罢。人各有志,朕不勉强。不过……朕听说,白大夫与江左盟的梅长苏走得很近?还常去靖王府?”

又是这个问题。看来,京城里盯着梅长苏的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连梁帝都注意到了。这既是因为梅长苏本身特殊,恐怕也因为……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梅盟主是民女的病人。”我平静地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医者治病,不问身份。谁来看病,民女就治谁。靖王殿下也是民女的病人,殿下为国征战,落下旧伤,疼痛难忍,民女理当尽力医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梁帝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缓缓道:“白大夫可知,梅长苏此次来京城,所为何事?”

“民女不知,也不想知道。”我说,抬起头,目光落在梁帝书案上的笔架上,“民女只是大夫,只管治病。病人从哪里来,要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医者只管救命,不管救命之后的事。”

“好一个‘只管救命,不管救命之后的事’。”梁帝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但愿白大夫能一直这么想,也但愿……白大夫的病人,都只是来看病的。”

这话里的警告,与越贵妃如出一辙,但更隐晦,也更沉重。天子的警告,从来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民女明白。”我垂下眼睛,盯着地毯上繁复的龙纹,“民女只会治病,也只懂治病。”

梁帝没有再追问,只是摆摆手:“你退下吧。药膳方子,朕会让御膳房照做。若有效,朕会再召你。”

“民女告退。”

太监引我出殿。走出养心殿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宫院,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我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那老太监送我出宫门时,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提点:“白大夫,陛下难得对医者如此赏识,你可要把握机会。在这京城,有陛下的赏识,就是最大的护身符。”

“多谢公公提醒。”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明白,这“赏识”背后,是更深的试探和算计。梁帝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差,那脉象里的涩滞,分明是长期服用某种不对症的药物导致的脏腑损伤。是太医院无能,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那这宫中的水,就太深了。

马车驶出皇宫时,已近午时。街上行人渐多,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传来,让我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靠在车厢上,我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梁帝问起梅长苏时,眼神里除了审视,似乎还有一丝……复杂?是忌惮?是怀疑?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深想。皇宫里的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医者的本分是治病,不是猜谜,更不是涉足朝堂。可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从治好梅长苏的那一刻起,从踏入靖王府的那一刻起,从被越贵妃召见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漩涡。

回到医馆时,李莲花正在给一个小孩看诊。那小孩约莫四五岁,得了风疹,脸上、脖子上起了一片片红点,痒得直哭,小手不停地抓挠。李莲花耐心地配了药膏——用苦参、黄柏、地肤子等研磨成粉,用麻油调和,又叮嘱小孩的母亲:“每天涂两次,三天内不要沾水,不要吃鱼虾发物。”

小孩的母亲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李莲花抬头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迎上来:“怎么样?没有为难你吧?”

我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包括梁帝的身体状况、那些隐晦的警告,以及太医院的“养心丸”。李莲花听完,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像窗外的阴云:“梁帝也召见你……这事越来越不简单了。他的身体如果真的有问题,而且可能是长期服药不当导致的,那这背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之意。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帝是什么人?他的药方,他的饮食,都有严格的规定和检查。如果真有不对,那只能是……有人动了手脚,而且这人的能量不小,能瞒过太医院,瞒过层层检查。

“但这也是个机会。”我说,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梁帝的身体确实需要调理。如果我能取得他的信任,真的改善他的健康状况,那么我在京城就有了立足的资本。而且,如果他的病真的与某些人有关,那么我治好他,或许能打乱某些人的计划。”

“太危险了。”李莲花摇头,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给我些许安慰,“皇宫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一步走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你现在已经在他们的视线里了,越贵妃盯着你,谢玉盯着你,现在连梁帝都注意到了你。如果再深入,我怕……”

“我知道。”我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温度,“但我们已经卷进来了,想退也退不出去。从我们决定帮梅长苏的那一刻起,从我们开医馆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与其被动挨打,等着别人来算计,不如主动周旋,掌握一些主动权。”

李莲花看着我,眼中满是担忧,像深潭里荡起的涟漪。良久,他叹了口气:“你想怎么做?”

“先治好梁帝的病。”我说,声音坚定起来,“只有让他觉得我有用,觉得我的医术确实能帮到他,我才能安全。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太医院那边……我会小心,不会触及他们的利益。药膳温和,不会立即见效,也不会立即触动谁的神经。”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医馆,是蔺晨。他一脸焦急,额头上沁着冷汗,见到我就说,声音都变了调:“白姑娘,快跟我走!长苏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怎么回事?”

“他突然晕倒,现在还昏迷不醒!”蔺晨急得声音发颤,“我用了药,施了针,但没用!你快去看看!”

“走!”我抓起药箱就往外走,甚至来不及换衣服。

李莲花立刻跟上,对小翠交代了一句:“看好医馆,有急症记下来,等我们回来处理。”

我们跟着蔺晨穿街过巷,来到梅长苏在城中的另一处住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位于城南僻静的巷子里。院门紧闭,从外面看,与普通民宅无异。但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不同——院子里种着几丛翠竹,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还放着几盆耐寒的花草。

飞流守在正房门口,像一尊石雕,见到我们,立刻让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恐慌。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哑声说:“苏哥哥……在里面。”

我们冲进房间。梅长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额头上满是冷汗,浸湿了鬓角的头发。蔺晨已经给他施了针——百会、人中、内关等急救穴位都下了针,但效果不大,梅长苏依然昏迷不醒。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一边快速打开药箱。

“半个时辰前。”蔺晨的声音带着懊恼和自责,“我们正在商量事情,关于下一步如何与萧景琰接触。他突然说头晕,眼前发黑,我扶他坐下,倒了杯水,可他还没喝,就……就晕倒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

我上前诊脉。手指搭上梅长苏的脉搏,心中又是一沉——脉象紊乱而微弱,时而急促如奔马,时而迟缓如游丝,这是情绪剧烈波动、气血逆乱导致的急症。再看他面色,虽然苍白,但脸颊有不正常的潮红,是气血上冲之象。

“他今天见了谁?或者,听到了什么消息?”我问,一边取出银针,在烛火上消毒。

蔺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飞流,又看了看我和李莲花,才低声说,声音里满是无奈:“他……见了霓凰郡主。”

我手一顿,银针差点掉落。见了霓凰?梅长苏终究还是去见她了?还是……霓凰找到了他?

“怎么回事?”李莲花问,“他们怎么会见到?”

“是霓凰找来的。”蔺晨苦笑,“不知她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找到了这个院子。她直接闯了进来,长苏来不及躲,也……不想躲了。他们见面了,说了几句话,然后霓凰哭了,长苏也……情绪很激动。霓凰走后,他就这样了。”

我明白了。十二年的思念,十二年的压抑,在见到霓凰的那一刻,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梅长苏本就脆弱的防线。他压抑了太久,身体又太虚弱,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这才晕倒。

“我先施针稳住他的心脉。”我说,手下不停,在梅长苏的百会、膻中、气海等大穴下针,“蔺大夫,你去煎一副安神定志的汤药,以生脉饮为基础,加酸枣仁、柏子仁、龙骨、牡蛎。要快!”

蔺晨立刻去准备。李莲花帮我打下手,递针、递药、擦汗。飞流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长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像在压抑着什么。

施针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我将内力(虽然微弱)灌注于针尖,引导梅长苏体内逆乱的气血归位。针入穴后,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虽然依然微弱,但有了规律。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一些,转为正常的苍白。

“这样不行。”我收了针,眉头紧锁,“他的情绪波动太大,气血逆乱,光靠药物和针灸效果有限。这次能稳住,下次呢?他心里的结解不开,这样的状况还会发生,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谁能开解他?”蔺晨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闻言苦笑,“他心里的结,除了他自己,谁也解不开。霓凰吗?可长苏不愿见她,就算见了,也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霓凰可以。”我说,接过药碗,用勺子一点点撬开梅长苏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灌进去,“但需要方法,需要准备。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突然见面,突然面对十二年的思念和痛苦。梅长苏的身体承受不住,他的心……也承受不住。”

“那怎么办?”蔺晨问,声音里满是无力。

我沉吟片刻,看着昏迷中依然眉头紧锁的梅长苏,缓缓说:“等他醒了,我跟他谈谈。有些话,他憋在心里太久了,像毒瘤一样侵蚀着他的身心。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而且……他需要明白,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不见霓凰,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伤害她——用他的‘好意’,伤害她的等待和真心。”

汤药灌下去后,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梅长苏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起初眼神茫然,没有焦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他看到我,微微一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白姑娘……你怎么来了?”

“你晕倒了。”我轻声说,扶他慢慢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枕,“现在感觉如何?”

“头很沉……”梅长苏想抬手揉太阳穴,但手臂无力,又垂了下去,“胸口也闷,像压着石头。”

“别动,你需要休息。”我按住他,重新诊脉。脉象比之前平稳了些,但依然虚弱紊乱,“今天见到霓凰郡主,是不是情绪太激动了?”

梅长苏闭上眼睛,没有说话,但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这个向来冷静自持、心思深沉的江左盟主,在提到霓凰时,脆弱得像一张纸。

“梅公子。”我坐在床边,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知道你怕连累她,怕她受伤害,怕她看到你现在病弱的样子会难过。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躲着她,对她来说,难道不是另一种伤害?一种更长久、更深刻的伤害?”

梅长苏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但眼角有泪光闪动。

“她找了你十二年。”我继续说,声音平静却有力,“十二年,不是十二天,也不是十二个月。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她都用来等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她拒绝了多少亲事,承受了多少压力,你知道吗?你觉得,你不见她,是在保护她吗?不,你是在折磨她,用你的‘消失’,折磨她的心。”

“我……”梅长苏终于开口,声音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林殊了。当年的林殊,能骑马,能射箭,能陪她练剑,能许她一个未来。现在的梅长苏……只是一个满心仇恨、满身病痛、朝不保夕的废人。我拿什么见她?拿什么……配得上她十二年的等待?”

“但你还是你。”我说,握住他冰凉的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林殊,都是那个在梅岭雪夜里陪她看星星的少年,都是那个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将军。她等的不是你的样子,不是你的名字,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心。”

梅长苏睁开眼睛,眼中满是痛苦,像受伤的野兽:“可是林殊已经死了。死在十二年前的大渝边境,死在梅岭的大雪里。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幽灵,一个满心只有复仇的怪物。这样的我,怎么配……”

“那你就更应该见她。”李莲花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像磐石一样沉稳,“让她看到真实的你,让她知道这十二年你经历了什么,让她明白你的痛苦和挣扎。然后,让她自己做选择。是接受现在的你,还是……放手。而不是你替她做决定,把她推开,让她永远活在等待和猜测里。你觉得那是保护,可对她来说,那是残忍。”

梅长苏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李莲花,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许久,他才低声说,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挣扎:“你们……说得对。是我太自私了,总是自以为是为她好,却从没问过她想要什么。”

“不是你自私,是你太在乎她了。”我说,“正因为在乎,才不敢面对,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怕听到她说不接受。但有些事,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越逃避,心结越深,身体也越差。今天你晕倒,就是身体在警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梅长苏沉默了很久很久。窗外天色渐暗,暮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像在权衡,在挣扎。

“让我……想想。”最终,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知道他已经动摇了。多年的心结,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开的,但至少,他开始思考,开始面对,而不是一味逃避。这就够了。

“你好好休息。”我站起身,“这几天不要见客,也不要操心朝中的事,更不要去想霓凰。身体要紧,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等你好些再说。”

梅长苏点点头,闭上眼睛,但眉头依然紧锁,显然内心还在激烈斗争。

我们退到外间。蔺晨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有欣慰,也有无奈:“这些年,我劝过他无数次,让他去见霓凰,把话说开。可他总是不听,总说时候未到,总说不能连累她。没想到你们几句话,倒让他想通了。果然……有些话,外人来说,比亲近的人来说更有用。”

“不是我们的话有用,是他自己已经撑不住了。”我说,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冷茶,“人压抑太久,总会爆发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它承受不住,就会发出警告。这次晕倒,就是信号。如果再这样下去,下次可能就不是晕倒这么简单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蔺晨问,“等他身体好些,真的安排他和霓凰见面?”

“对。”我说,“但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再像今天这样突然,让他毫无准备地面对。”

“医馆可以吗?”李莲花提议,“医馆后院有单独的厢房,安静私密。而且霓凰郡主经常来医馆看病,不会引人怀疑。我们可以安排她在医馆‘复诊’,然后‘偶然’遇到在那里‘养病’的梅长苏。”

我想了想,点头:“可以。但前提是梅长苏的身体要恢复到能承受这样的会面。以他现在的状态,见了霓凰,恐怕又要激动,又要晕倒。所以当务之急,是让他静养,调理身体。”

“需要多久?”

“至少十天。”我说,“这十天,他要按时服药,按时施针,不能劳神,不能情绪波动。蔺大夫,你能保证吗?”

蔺晨苦笑:“我尽量。但你也知道,长苏这个人……心思太重,想让他不想事,比登天还难。”

“那就尽量让他少想。”我说,“飞流可以陪他下棋,你可以陪他聊天,聊些轻松的,别聊朝政,别聊赤焰军,更别聊霓凰。让他放空,让身体有机会恢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梅长苏在蔺晨和飞流的照料下,在这个小院里静养。我每天下午去给他施针,调理气血。他的身体底子太差,这次晕倒又伤了元气,恢复得很慢,但确实在好转。

期间,我照常去靖王府给萧景琰治疗。萧景琰的旧伤有明显好转,腰背不再那么疼了,睡眠也好了许多,气色明显红润起来。他话依然不多,但偶尔会问我一些梅长苏的情况,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心。

“长苏最近如何?”有一次治疗结束后,他问,装作随意,但眼神里的关切出卖了他。

“在静养,身体比之前好些了。”我说,“但还需要时间。”

“那就好。”萧景琰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白大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请说。”

“我知道你在帮长苏,也在帮我。”萧景琰看着我,眼神清澈坦荡,“我很感激。但你要知道,这条路很危险,越往前走,危险越大。谢玉不会善罢甘休,越贵妃也在盯着,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太危险,可以随时抽身。我不会怪你,长苏也不会。”

这话说得真诚,让我心中一暖。萧景琰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自己处境艰难,还在为别人着想。

“多谢殿下。”我说,“但民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会走下去。而且……有些事,不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我们已经在这个漩涡里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萧景琰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钦佩,还有深深的担忧:“那你一定要小心。无论发生什么,保命是第一位的。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帮想帮的人。”

“民女谨记。”

从靖王府出来时,天色已晚,又开始下雪。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飞舞,像无数的白蛾扑向灯火。马车刚驶出巷口,忽然猛地停下,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

“怎么了?”我问,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车夫赵叔的声音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前面……有人拦路。”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去。巷口站着四个黑衣人,蒙着面,手中拿着刀,眼神凶狠,在雪夜中像几尊杀神。他们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

“白大夫,请下车。”为首的黑衣人说,声音粗嘎,“我们主人想见你。”

“你们主人是谁?”我冷静地问,手悄悄伸进药箱,握住几根银针。

“见了就知道。”黑衣人逼近,刀刃在雪光中闪着寒光,“请吧,别让我们动手。刀剑无眼,伤了白大夫就不好了。”

我知道反抗无用——赵叔虽然会武,但双拳难敌四手,而且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便下了车,对赵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我跟你们走。”我说,“但不要伤害车夫。”

“放心,我们只要白大夫。”黑衣人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将我带上另一辆马车。

马车行了大约一刻钟,七拐八绕,最后停了下来。我被带下车,眼上的黑布被取下。眼前是一座宅邸的后门,看起来普通,但门环是黄铜的,擦得锃亮。黑衣人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庭院深深,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布置得极为雅致,显然主人非富即贵。正厅里灯火通明,一个人背对着我站着,穿着深蓝色的锦袍,身形挺拔。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是谢玉。

“白大夫,我们又见面了。”谢玉微笑着说,笑容温和,但眼神冰冷,“冒昧相请,还望见谅。坐。”

“侯爷有事?”我没有坐,站在厅中,平静地问。

“没事就不能请白大夫来坐坐?”谢玉也不勉强,自己在主位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尝尝这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刚到的。”

桌上确实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茶香袅袅。但我没有动,只是看着谢玉:“侯爷有话直说吧。民女还要回医馆,还有病人等着。”

谢玉笑了笑,放下茶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白大夫真是敬业。不过……白大夫最近很忙啊,又要给靖王治病,又要给陛下调理,还要照顾梅长苏。真是能者多劳,让谢某佩服。”

“医者本分。”我说。

“医者本分?”谢玉挑眉,眼神锐利起来,“可我怎么觉得,白大夫做的,已经超出了‘医者本分’的范畴?比如……帮梅长苏联络旧部?帮他传递消息?甚至……帮他安排与霓凰郡主的会面?”

我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侯爷想多了。民女只是治病,不管其他。梅盟主是病人,郡主也是病人,仅此而已。”

“是吗?”谢玉冷笑,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白大夫可知道,梅长苏要做什么?他要翻赤焰军的案子,要推翻十二年前的定论,要指证当年的人是冤枉的,要追查所谓的‘真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数人头落地,意味着朝局动荡,意味着……江山不稳,天下大乱。”谢玉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冰冷,“十二年前的事,是先帝和陛下钦定的铁案,涉及七万将士,牵扯无数朝臣。翻案?那是在打先帝的脸,打陛下的脸,也是在打整个朝廷的脸。白大夫难道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希望看到大梁内乱,边境不稳,百姓受苦?”

“民女不懂朝政。”我说,迎上他的目光,“只知道,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如果有人冤枉,就该昭雪;如果有人作恶,就该惩处。这是天理,也是公道。”

“好一个‘天理公道’。”谢玉盯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很快掩去,“白大夫,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真相,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有些案子,翻了不如不翻。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时候,糊涂一点,对大家都好。”

“那侯爷觉得,七万赤焰军将士的冤屈,就该永远埋在地下?林家满门的血债,就该永远不被提及?”我反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谢玉的脸色变了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但很快恢复如常:“战场之上,生死有命。赤焰军全军覆没,是他们运气不好,战略失误,怨不得别人。至于是不是冤枉……陛下和先帝已经下了定论,那就是最终结论。白大夫,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梅长苏的事,你管不了,也管不起。若执意要管……恐怕会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你这小小的医馆,就连你的性命,恐怕也难保。”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多谢侯爷提醒。”我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过民女有自己的原则。该治的病,一定要治;该帮的人,一定要帮。至于其他的……民女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公道自在人心。”

谢玉盯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像毒蛇一样阴冷。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欣赏,更多的却是残忍:“好,很好。既然白大夫如此坚持,那谢某也不再多说。只是……希望白大夫不要后悔。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挥挥手,黑衣人又蒙上我的眼睛,将我送回马车。

回到医馆时,夜已经很深了。李莲花还在等我,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他一口没动。见我平安回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担忧更浓了。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谢玉最后的威胁。李莲花听完,沉默了很久,脸色在烛光下明灭不定。

“谢玉这是最后通牒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再下去,他恐怕要动手了。这个人,心狠手辣,当年能做出那样的事,现在也不会手软。”

“我知道。”我说,在桌边坐下,感觉浑身乏力,“但我们没有退路。梅长苏需要帮助,萧景琰需要支持,那些相信赤焰军清白的人需要希望。如果我们现在抽身,他们怎么办?”

“那我们就要更小心。”李莲花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像怕我消失一样,“从明天起,我陪你出门。无论去哪里,无论见谁,我们都一起。医馆可以请个坐堂大夫,或者暂时只开半天。你的安全最重要。”

我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心里暖暖的,也有了力量:“好,我们一起。”

窗外,雪夜无边,寒风呼啸。

细碎的雪花拍打着窗棂,像无数细小的手在叩问。而窗内,一灯如豆,两个人相依相偎,在这冰冷的冬夜里,相互取暖,相互支撑。

前路艰险,但至少,我们在一起。

这就够了。

---

第二天,宫中又传来旨意,说越贵妃头痛复发,召我入宫。

这次我没有推辞。越贵妃的头痛,确实需要继续治疗。而且,我也想借这个机会,了解更多宫中的情况,尤其是梁帝的身体和用药情况。

马车驶进皇宫时,我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巍峨的宫墙和森严的守卫,心中忽然想起梁帝脉象里的涩滞。长期服用药物导致的脏腑损伤……是什么药?谁给的药?是太医院的常规用药,还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这些问题,或许能在宫中找到答案,也或许……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危险。

越贵妃的昭阳宫依旧奢华,但这次殿内的熏香明显淡了许多,空气清新了不少。越贵妃斜倚在软榻上,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宫装,外罩银狐裘,脸色比上次好些,但眉宇间依然有化不开的疲惫。

“白大夫果然高明。”越贵妃说,声音依旧慵懒,“停了熏香后,头痛确实减轻了,夜里也能睡着一两个时辰。只是还是多梦,易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娘娘思虑过度,心火旺盛,肝气不舒。”我说,上前诊脉,“除了施针,还需放宽心情。有些事,想得太多,反而伤身。不如放一放,看看花,听听曲,让自己松快些。”

越贵妃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自嘲:“白大夫说得轻巧。这后宫之中,不想多,能活几天?今日你不想,明日别人就想到了你头上。今日你放松,明日可能就没了放松的资格。”

这话说得直白,也说得悲凉。我一时无言。后宫之争,向来残酷,不见刀光,却处处是血。

我没有接话,开始为她施针。取穴以百会、神庭、太阳为主,配合内关、神门安神。施针过程中,越贵妃很安静,闭目养神,只有偶尔的呼吸变化显示她在忍受针感。

针毕,她感觉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些,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散开了一些。

“白大夫的医术,确实了得。”她说,接过宫女递上的热茶,“难怪陛下也对你赞赏有加,连太医院那些老家伙都比不上。不过……本宫听说,谢侯爷最近找过你?”

消息传得真快。看来,这宫中的耳目,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还要密。谢玉找我的事,不过一夜之间,连深宫里的贵妃都知道了。

“是。”我坦然承认,没有隐瞒——隐瞒也没有用,“谢侯爷请民女去府上喝茶。”

“说了什么?”越贵妃抿了一口茶,眼神看似随意,实则锐利。

“没什么,就是聊聊医术,聊聊京城的风物。”我轻描淡写地说,“谢侯爷似乎对医道也有兴趣。”

越贵妃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像看透了一切:“白大夫不必瞒本宫。谢玉找你,无非是为了梅长苏的事。他怕你帮梅长苏,怕你成为梅长苏的助力。本宫提醒你一句,谢玉这个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他能……哼。总之,你若挡了他的路,他不会留情。本宫是看在你医术不错,又是女子,才好心提醒。若换作别人,本宫才懒得管。”

这话说得直白,也说得明白。越贵妃虽然也在警告我,但语气里似乎对谢玉也有不满?还是……这只是我的错觉?

“民女明白。”我说,“不过民女只是大夫,治病救人而已。至于朝中的事,与民女无关。谁来看病,民女就治谁,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想做什么。”

“但愿如此。”越贵妃摆摆手,示意我退下,“你退下吧。明日再来。本宫这头痛,看来还要劳烦你一阵子。”

“是。”

离开昭阳宫时,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中思绪万千。宫墙高大,天空被切割成窄窄的一条,像一口深井。雪花从那一线天空中飘落,无声无息,落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很快就被清扫的太监扫去,不留一点痕迹。

就像这宫中的很多人,很多事,来了,去了,不留痕迹,也不被记住。

梁帝的病,越贵妃的头痛,谢玉的警告,梅长苏的坚持,萧景琰的执着……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网在其中,挣扎,纠缠,谁也逃不开。

而我,已经身处网中,越陷越深。

只能小心前行,不能后退,也不能停下。

走到宫门口时,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宫门外,似乎在等人。雪花落满她的肩头,她也浑然不觉。

是霓凰郡主。

见到我,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急切和期盼。

“白大夫。”她微微颔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郡主在等人?”我问。

“等陛下召见。”霓凰说,看了看宫门,“不过看来要等一会儿了。白大夫可有空?我想请你喝杯茶,有些事……想请教。”

我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安排她和梅长苏见面的机会。

“民女荣幸。”

我们来到宫外不远的一处茶楼。茶楼很安静,二楼雅间临街,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小二上了茶和几样点心,便识趣地退下了。

霓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眼神遥远,像在回忆什么。良久,她才转回头,看着我,开门见山地问:“白大夫最近可见过长苏?他的身体……好些了吗?”

“见过。”我说,斟酌着措辞,“他身体在恢复,但需要时间,也需要静养。不能劳累,不能激动。”

霓凰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他还是不愿见我?那天……我太冲动了,直接找上门去。看到他晕倒,我……我恨不得打死自己。是我太急了,十二年都等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不是不愿见,是不敢见。”我实话实说,声音放得很轻,“他怕连累你,怕你看到他现在病弱的样子会难过,也怕……现在的自己,配不上你十二年的等待。”

“配不上?”霓凰苦笑,眼中泛起泪光,“这十二年,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他。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眼睛,其他的都不重要。什么样子,什么身份,什么病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活着,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

“那郡主可愿见他?”我问,直视她的眼睛,“真正地,平静地,好好谈一谈?不是像上次那样突然,让他毫无准备,情绪激动。”

霓凰猛地抬头,眼中闪着希望的光,像暗夜里的星辰:“你……你能安排?”

“可以。”我说,“但需要郡主配合。梅长苏现在的身份特殊,不能让人知道你们见面,尤其是谢玉那些人。而且,他的身体需要调理到能承受这样的会面。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见面就晕倒。”

“我明白,我都明白。”霓凰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只要能见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等多久都可以,怎么见面都可以。只要……只要让我见他一面,好好说说话。十二年……我有太多话想对他说,也有太多话想问他。”

“那就三日后,酉时三刻,来莲芷医馆。”我说,声音坚定,“我会安排。但郡主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冷静。梅长苏的身体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你们需要的是沟通,是理解,不是争吵,也不是痛哭。”

霓凰点点头,擦去眼角的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放心,我会控制自己。十二年我都等了,不会再急于一时。只要他肯见我,肯跟我说话,就够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霓凰才起身告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在雪中渐行渐远,我心中五味杂陈。

十二年的等待,十二年的思念,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只是这个结果,是喜是悲,是聚是散,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他们能见面,能说话,能把十二年的心结,一点点解开。

这就够了。

回到医馆,我把安排见面的事告诉李莲花。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准备了一些安神的药材和急救的针具。

“我会守在隔壁。”他说,“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我有点担心。”我说,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梅长苏的身体太差,我怕他情绪激动,又出问题。而且……谢玉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知道了……”

“那就小心再小心。”李莲花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稳定,“我们会保护好他们。而且,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路。我们能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他们把话说开。至于结果……交给他们自己。”

“希望如此。”

三天后,酉时三刻,雪停了,天色暗下来,医馆早早关了门。

霓凰准时来到,没有带丫鬟,只身一人。她今天穿得很素雅,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罩浅青色披风,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紧张的神情,手指紧紧攥着披风的边缘。

“他在里面。”我引她到后院最里面的一间厢房,那里最安静,也最私密,“郡主,记住我的话。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请冷静。你们需要的是沟通,不是情绪的发泄。”

“我明白。”霓凰深吸一口气,像要上战场的士兵,然后推开门。

梅长苏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门,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

十二年。

四千多个日日夜夜。

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绝望和希望,在这一刻,化作无声的对视,化作眼中涌起的泪水。

霓凰捂着嘴,眼泪滚滚而下,像断线的珍珠。她想说话,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梅长苏站起身,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但最终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眼中是深深的痛苦和挣扎。

我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有些话,只能他们自己说。

有些泪,只能他们自己流。

有些结,只能他们自己解。

但愿这次见面,能解开他们心中十二年的结。

至少,让他们知道,这十二年,不是只有一个人在等待,在痛苦。

还有另一个人,在另一处,以另一种方式,承受着同样的思念和煎熬。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面对面,把这一切,说清楚了。

---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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