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海的天窗,当地人叫它“水眼”。2009年夏,潜水员陈默的潜友张海生永远留在了第三个天窗的深蓝里。
陈默至今记得水压挤压胸腔的感觉,像有双无形的手攥着心脏。那天他们的潜水灯在三十米深处开始闪烁,张海生比划着“上升”的手势,但陈默固执地指向岩壁上那抹罕见的荧光蓝——可能是新物种。就那几分钟,张海生的备用气源阀被尖锐的钟乳石挂住,等陈默回头时,只看到一串绝望的气泡从黑暗深处升起,像一串来不及说出口的遗言。
半年后,陈默重回三门海。官方记录上写着“设备故障”,但他心里清楚,真正故障的是他那该死的执着。
“水眼通阴阳哩,”当地摆渡的老韦撑着竹竿说,“看久了,它也会看你。”陈默只当是山里人的迷信,低头检查着水下摄像机。
那天下午三点,他潜入第一个天窗。阳光透过水面碎成游动的光斑,岩壁上的螺蛳缓缓爬行,留下银丝般的轨迹。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陈默刻意避开了第三个天窗,却在第二个和第三个之间的水下通道里,感觉到水温骤降了四度——仪器上跳动的数字证实这不是错觉。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水流的咕噜声,而是类似吟唱的低鸣,从岩壁深处传来,带着某种节奏。陈默停住,耳膜因水压嗡嗡作响。他关掉气瓶阀门几秒,寂静中那声音更清晰了,像许多人在很远的地方齐声哼着什么调子。
心跳在耳蜗里敲鼓。他打开摄像机,镜头扫过岩壁上一处从未被记录的凹陷。突然,照明灯照亮了岩面上的一片图案——那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纹理,而是一幅由贝壳和有色石子镶嵌的图画:一个简单的人形,手里牵着另一个较小的人形,两者之间连着一条曲线。更下方,数百个类似的微型图案覆盖了整片岩壁,有些已经覆盖着厚厚的钙质层。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后颈。这些图案的风格与已知的广西岩画完全不同,更像是某种……记录。他凑近拍摄,却瞥见镜头边缘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人影。
一个穿着旧式潜水服的身影,在光束边缘缓缓下沉。陈默猛地转身,照明灯扫过一片空荡的蓝。只有一串气泡从他自己的调节器冒出,向上飘去。
肾上腺素让他的手指发麻。必须上去,现在。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却发现原本熟悉的通道多了条岔路。指南针开始乱转,地磁异常。这时,他看见了光——第三个天窗的入口处,那片他发誓永远不会再靠近的蓝。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朝那光亮游去,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接近出口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拍摄记录最后的深度数据。
就在镜头对准天窗轮廓的瞬间,陈默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
那不规则的岩石轮廓在水下镜头的扭曲中,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完美的椭圆形,边缘是深褐色的岩层形成的睫毛状纹理,中央的开口是瞳孔,而瞳孔深处——
有点点星光。
不是反射的阳光,而是更深、更冷的光点,像倒悬的星空,在黑暗的水中静静闪烁。那眼睛似乎在凝视他,带着古老而悲悯的目光。
陈默僵住了,连呼吸都忘记。就在这刹那,他感到有什么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不是岩石,不是鱼群,是有温度的手指触碰。
他缓缓转头。
空无一物。
但当他再看向镜头时,那只巨大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他发誓它动了——然后,星光开始旋转,形成缓慢的漩涡。漩涡中心,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半年前的潜水服,向他挥手,不是求救,而是告别。
接着,星光消散,眼睛又变回普通的天窗轮廓。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水面的。老韦把他拖上竹筏时,他手里还紧紧攥着摄像机。
“看到水眼了?”老韦问,眼神复杂。
陈默只是点头,说不出话。当晚在旅馆,他导出了录像。所有画面都正常,直到最后十秒——天窗确实在镜头里变成了一只眼睛,瞳孔深处的星光清晰可见。但当他定格细看那些星光时,发现它们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两个人形,一个牵着另一个。
陈默坐在电脑前,直到天光微亮。清晨,他找到老韦,播放了那段视频。
老韦看了很久,最后用当地方言喃喃道:“水眼留人,也送人。”
“什么意思?”
“老辈人说,有些魂在水眼里迷了路,水眼就变成眼睛帮他们找回家的方向。”老韦指着屏幕上那两个人形星光,“你看,这像不像一个人牵着另一个走?”
陈默突然明白了。那不是威胁,不是复仇。那是引路。
他回到第三个天窗的水面,将张海生最爱的潜水刀轻轻放入水中。刀身旋转着下沉,反射出最后一点阳光,然后消失在深蓝里。
“回家吧,海生。”他低声说。
水面上,一个漩涡轻轻转了几圈,然后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陈默知道,有些眼睛在看着,有些路已经被指明。而他的内疚,终于在天窗深处那只巨大的、星空般的眼睛里,找到了安放之处。
从此,陈默的潜水日志里多了一句话:有时我们以为的恐惧,只是尚未理解的慈悲。水眼如此,记忆如此,那些注视我们的过去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