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天,丁陌忙得脚不沾地。
仓库里的物资要重新打包,换成统一规格的木箱。标签要贴得规范,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装货的时间要卡准,既要避开闲杂人等的视线,又要配合海军那边的时间安排。
陈世雄带着工人们连夜赶工,一个个累得眼圈发黑,但没人喊苦。大家都知道这批货重要,虽然他们不知道具体运给谁,但东家说重要,那就是重要。
第三天晚上,丁陌在仓库里盯着工人贴标签。标签是野村送来的,上面印着“海军省军需部”的字样,还有编号和印章,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
“东家,”陈世雄凑过来,小声说,“藤田那边又来要钱了。说挂旗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但要再加两根金条。”
丁陌皱了皱眉:“给他。”
“还给他?”陈世雄有些不忿,“野村少佐不是已经帮忙了吗?咱们干嘛还要花这个冤枉钱?”
“这不是冤枉钱。”丁陌说,“藤田这条线,以后还要用。这次把钱给足了,下次他办事会更痛快。而且,多一层保险,不是坏事。”
陈世雄明白了,转身去准备金条。
丁陌继续检查标签。这些标签贴得都很仔细,边角抚平,没有翘起。但他还是不放心,让工人把所有箱子又检查了一遍。
深夜十一点,最后一箱货贴完标签。丁陌让工人们先去休息,自己留下来,又逐个箱子检查了一遍。
仓库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昏黄的灯光照在木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这些箱子里装的东西,很快就要启程,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丁陌走到仓库门口,点了支烟。
夜色浓重,码头上还有零星灯火。远处传来江水拍岸的声音,哗啦,哗啦,像这城市的心跳。
明天就要装货了。
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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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清晨,三号码头。
这是海军专用码头,平时闲人免进。今天更是戒备森严,入口处加了双岗,所有进出的人都要查证件。
丁陌和野村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工人们往船上装货。海军运输队的士兵在一旁监督,但主要是维持秩序,并不仔细检查货物。
“看,那边那艘就是‘出云号’。”野村指着远处一艘大货船,“参谋部直派的,船长是我当年的同学,人很可靠。”
丁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出云号”是一艘两千吨级的货船,船身漆成深灰色,桅杆上飘着海军旗。工人们正通过跳板往船上运箱子,动作熟练而迅速。
他们的货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野村少佐,”丁陌忽然问,“这次运输,是运往青岛的军需物资。但如果……中途有箱子不见了,会不会被发现?”
野村看了他一眼:“理论上会。但实际上,只要总数对得上,没人会一个个箱子检查。而且海上运输,损耗是常有的事——风浪颠簸,箱子掉进海里,或者标签脱落搞混了,都有可能。”
丁陌懂了。
这就是操作空间。
“我明白了。”丁陌说,“谢谢。”
“不用谢我。”野村说,“各取所需罢了。”
装货进行得很顺利。中午时分,所有的箱子都上了船。丁陌站在码头上,看着“出云号”缓缓驶离岸边,船尾翻起白色的浪花。
野村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船会在第四天凌晨,在连云港外海停靠两个小时。你那边的人要提前到。”
“已经安排好了。”丁陌说。他告诉陈世雄的是,这批货要交给北边来的药材商吴老板,在海上交接,这样更安全。陈世雄没多问,青帮做事,不该问的不同。
“那就好。”野村转身,“我也该回去了。竹下君,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野村走了。丁陌一个人站在码头上,看着“出云号”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海天交界处的一个黑点。
货送出去了。
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四天,才是最难熬的。船在海上会遇到什么?会不会有日军巡逻艇检查?接应的人能不能准时到?货能不能安全交接?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可能要命。
丁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不,不能听天由命。
他得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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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领事馆,丁陌第一件事就是去约定的死信箱。
那是一处公园长椅下的缝隙。他装作系鞋带,迅速塞进一张纸条,用暗语写着:货已发出,四天后到,做好接应准备。
做完这个,丁陌又去了趟电讯室。
山田技师正在值班,见丁陌进来,赶紧站起来:“竹下先生。”
“山田君,忙吗?”丁陌随口问。
“还好,今天没什么特别任务。”山田说,“就是例行监听,还没发现异常。”
丁陌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我听说最近海上不太平,有海盗活动。咱们领事馆这边,有没有收到相关通报?”
“海盗?”山田想了想,“好像没有。不过海军那边最近加强了海上巡逻,可能是有什么情况。”
“加强了巡逻?”丁陌心里一紧。
“是啊,特别是黄海一带,巡逻艇增加了好几艘。”山田说,“说是要打击走私,但我看啊,八成是陆军海军又较上劲了,海军想显摆显摆自己的存在感。”
丁陌稍稍松了口气。如果是常规巡逻,问题不大。“出云号”挂着海军旗,又是参谋部直派的船,巡逻艇一般不会查。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
从电讯室出来,丁陌直接去了武藤课长办公室。敲门进去,武藤正在看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事?”
“课长,我听说海军最近在黄海加强了巡逻。”丁陌说,“咱们领事馆有批文件要发往青岛,走的是海路,会不会受影响?”
武藤放下文件:“文件?什么文件?”
“就是上个月的那批外交档案,需要送到青岛领事馆备份。”丁陌说得滴水不漏,“本来定的是明天发,但听说海上查得严,我担心……”
“外交档案,有外交邮袋,他们不敢查。”武藤摆摆手,“你照常发就是了。海军那帮人,就是做做样子,真碰上外交邮袋,他们躲还来不及呢。”
“明白了。”丁陌说。
退出办公室,丁陌心里有了底。
武藤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海军巡逻主要是做样子,不会真查有来头的船。而且,“出云号”本身就是海军的船,更不会有人查。
但为了保险起见,丁陌还是做了另一手准备。
他去找了安井。
“安井桑,”丁陌说,“明天我要去趟吴淞口,看看那边码头的情况。你送我去,咱们早去早回。”
“是,竹下先生。”安井没多问。
丁陌的真正目的,是想去吴淞口观察一下海军巡逻艇的动向。吴淞口是长江入海口,所有进出上海的船都要经过那里。如果巡逻艇真的查得很严,从吴淞口就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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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丁陌和安井出发去吴淞口。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吴淞口码头比上海市区的码头更大,船更多。军舰、货船、渔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桅杆如林。
丁陌让安井把车停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吴淞口。
他拿着望远镜,仔细地观察。
江面上确实有几艘巡逻艇在游弋,艇上飘着海军旗。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巡逻艇主要查的是渔船和小型货船。有一艘挂着德国旗的商船经过,巡逻艇靠上去检查,但很快就放行了——德国现在是日本的盟友。
丁陌的心放下了一半。
看来海军的巡逻,果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主要查的是走私船和可疑渔船,对于正规的大船,特别是友邦的船只,查得并不严。
“竹下先生,咱们要下去吗?”安井问。
“不用了。”丁陌放下望远镜,“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丁陌一直在想。海军加强巡逻,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陆军最近查获了几起大案,海军面子上挂不住,也得摆出点姿态;二是太平洋战事吃紧,海军要加强沿海控制,防止美军潜艇渗透。
不管哪个原因,对“出云号”这种正规军船来说,影响都不大。
但丁陌还是不敢完全放心。
战争时期,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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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四天里,丁陌照常上班、下班,处理文件,参加例会,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的。
每天晚上,他都会拿出那个小本子,在上面计算时间。
第一天,船应该到南通了。
第二天,过盐城。
第三天,进入黄海。
第四天凌晨,到达预定地点。
每一天,他都会通过不同渠道打听海上消息。问码头工人,问船老大,问海军俱乐部的熟人。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有的说海上风平浪静,有的说最近有风暴,有的说巡逻艇查得严,有的说根本没人管。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丁陌只能等。
第四天凌晨,他整夜没睡。
坐在办公室里,关着灯,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偶尔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这黑夜的叹息。
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云号”应该已经到达预定地点了。接应的渔船应该已经靠上去了,工人们应该正在卸货。那二十箱无缝钢管,十箱硝酸铵,五箱铜线,三箱精密仪器,应该正在从一艘船转移到另一艘船上。
一切顺利吗?
有没有遇到巡逻艇?
海上天气怎么样?
接应的人可靠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像一群乱飞的黑鸟。
天快亮的时候,丁陌去了趟死信箱。
长椅下,有一张新的纸条。
他迅速取出,回到办公室才打开。上面是用暗语写的简短消息:货已收到,一切完好。山高路远,珍重万千。
丁陌的手微微发抖。
他把纸条凑到蜡烛上,看着它烧成灰烬。
成了。
真的成了。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黑夜正在退去,黎明即将到来。远处的黄浦江上,晨雾弥漫,船影绰绰。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战略转移的第一步,成功了。
但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要把更多的物资,通过更多的渠道,运到更需要的地方去。
要把上海这个沦陷区,变成抗战物资的转运站。
要把这条海上通道,变成一条打不垮、切不断的生命线。
丁陌推开窗,晨风吹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润气息。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一句话:历史是由无数个普通人,在无数个普通的时刻,做出的无数个普通的选择构成的。
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选择。
普通,但重要。
重要到,可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窗外,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