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抚顺县劳改中心,女子劳作车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机油味和棉絮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十几台老旧的缝纫机,在“哒哒哒哒”的轰鸣声中,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昏黄的灯泡从布满蛛网的房梁上垂下,投射出摇曳不定、有气无力的光,将女工们一张张毫无血色、神情麻木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陈秀兰就坐在这群人中间。
她的日子,比在农场的丈夫孙大海,还要难熬。
自从被送进这里,她就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的劳改人员。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迎接她的是永远也做不完的苦力。
纳鞋底、缝手套、纺棉纱……
她的双手,早已被粗糙的麻绳和冰冷的机器零件,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十指的关节,在阴雨天里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可身体上的苦,远不及精神上的煎熬。
在这里,没有人把你当人看。
你得到的,只有管教人员冰冷的呵斥,和同伴们同样麻木冷漠的眼神。
希望,是这里最奢侈的东西。
每一个深夜,当陈秀兰躺在那张冰冷坚硬的大通铺上,听着周围人疲惫的鼾声和偶尔的梦中哭泣时,她都会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摹丈夫的脸。
她会想起大女儿孙颖那总是带着忧愁的眼神。
她会想起小女儿孙艺那活泼开朗的笑声。
她还会想起自己那粉雕玉琢的小外孙……
家,成了她在这无边苦海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一块浮木。
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成了她支撑自己不倒下去的唯一念想。
然而,每当清晨的哨声响起,将她从思念中拉回现实,那份念想,又会变成最残忍的酷刑。
她比谁都清楚,进了这里,就像是掉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没有通天的关系,没有人肯为你豁出一切去帮忙,想要再离开这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难道,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要在这“哒哒”作响的缝纫机声中,耗尽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吗?
陈秀兰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变得冰冷而坚硬。
她哀叹一声,不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梦。
她低下头,将所有的思绪都放空,只是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让痛苦变得迟钝一些。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和单调的轰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吱嘎”一声推开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几片枯叶,倒灌进来。
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车间的嘈杂。
“编号654!陈秀兰!出来!”
车间里的缝纫机声,瞬间停滞了片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好奇、怜悯和幸灾乐祸的复杂眼神,望向了声音的来源。
而被叫到编号的陈秀兰,身体猛地一僵。
她抬起那张因为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脸,茫然地看向门口。
只见门口处,站着一行人。
为首的,是车间的女管教,正板着一张脸。
而在她的身后,一个穿着笔挺公安制服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陈秀兰的心,猛地一紧!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光线也很昏暗,但那身衣服,那个略显臃肿的身形,她化成灰都认得!
刘康!
是那个跟着李三,一起来抄家抓人的公安局副队长!
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陈秀兰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肯定是又出事了!
难道是家里又被翻出了什么新的“罪证”?
还是说,他们嫌把自己关在这里还不够,要给自己加刑,要把自己送到更远、更苦的地方去?!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脸埋进阴影里,目光拼命地回避,仿佛只要对方看不见自己,自己就能逃过一劫。
然而,就在她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就跟在刘康的侧后方。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满是褶皱的破棉袄,头发花白,背脊佝偻……
但那走路的姿态,那个侧脸的轮廓……
是……是他?!
陈秀兰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可那个人,真的就在那里!
而且,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正激动地朝着自己这边,用力地挥着手!
丈夫……
是丈夫孙大海!
他……他不是应该在国营农场劳改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和刘康这个抓他们进来的仇人,站在一起?!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陈秀兰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但,见到亲人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困惑!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
“大海!”
她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再也顾不上什么管教,什么规矩,迈开双腿,就朝着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车间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孙大海也同样激动万分,他挣脱了万兴旺的搀扶,迎着妻子,快步走了上去!
“秀兰!”
“大海!”
两人在车间中央,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秀兰紧紧地抓着丈夫的胳膊,感受着他身上那熟悉的温度,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跟那个刘队长在一起?他们……他们是不是又要把我们怎么样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孙大海看着妻子那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得如同刀绞一般。
他连忙伸出粗糙的大手,笨拙地为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摇着头,脸上却带着一种让陈秀兰完全看不懂的、狂喜的笑容。
“不是!不是的!秀兰!你别怕!不是来找麻烦的!”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拉着她的手,就往门口万兴旺的方向走。
“你快看!快看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