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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缠绵数日,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气,恰如柳映雪此刻的心境,表面是死水般的温顺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冰冷刺骨。

老马那日含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警示,像一根淬了毒的楔子,深深钉入她的心窍,不仅带来剧痛,更彻底斩断了她对李家那最后一丝微不足道、基于伦理的可笑幻想。

不能再等了。行动,必须加快,必须更有力。

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妇救会充当一个“手艺精湛、任劳任怨”的标杆。她要化被动为主动,将这块“阵地”彻底转变为她的情报站、练兵场和人脉桥头堡。

她要借这股由“支前”汇聚而成的“力”,狠狠打击那些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仇敌。

第一步,稳固根基,攫取话语权。

王秀兰是妇救会的顶梁柱,泼辣能干,雷厉风行,但面对日益繁杂的文书工作——那些来自区里、村里的通知、报表、物资清单,常常捉襟见肘。她认得一些字,却不足以流畅阅读所有文件,简单的加减尚可,遇到复杂些的数目核算便头大如斗。

柳映雪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缺口。一次,王秀兰正对着一叠各村交上来的、字迹潦草、涂改混乱的物资征集清单发愁,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不住地念叨:“这……这写的都是个啥?张三麻子交了三斤麻,还是五斤?李四家的布票数目对不上啊……”

柳映雪“恰好”在旁边整理刚纳好的鞋底,见状,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声音轻柔却清晰:“秀兰姐,要不……我帮您先归置一下?我认得几个字,简单的数目也能算一算。”

王秀兰猛地抬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把将那些字条塞到她手里:“哎呀!映雪!你可真是雪中送炭!快,快帮我看看,这都快把我逼疯了!”

柳映雪接过那叠杂乱无章的纸条,沉心静气,就着昏暗的光线,一字一句地辨认起来。她的字识得其实不算多,多是前世后来为了不落下太多,偷偷自学以及耳濡目染的,但足够应付这些简单的名目和数字。遇到实在生僻的字,她会虚心地指着问王秀兰:“秀兰姐,这个字念啥?是‘鞣’皮的鞣吗?” 既解决了问题,又维护了对方识文断字的形象。遇到数目不符、前后矛盾之处,她也不急躁,耐心地一遍遍核对,找出差错根源。

不过半个多时辰,一张用工整(虽显稚嫩)字迹重新誊写、分门别类、数目清晰的物资清单,便呈现在王秀兰面前。每一项物资,来自哪个村,数量多少,一目了然。

王秀兰拿着那张清单,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消散,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拍着柳映雪的肩膀:“好妹子!你可真是帮了姐天大的忙了!以后这些磨人的文书活儿,姐可就指望你了!”

“秀兰姐您太客气了,能替您分忧,是应该的。”柳映雪垂下眼睑,谦逊地回应,心底却一片冷然。她知道,这看似琐碎、不起眼的“文书”工作,实则是通往信息核心的钥匙。它让她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各村上报的详情,了解物资调配的流向与轻重缓急,甚至,有机会瞥见那些不对外公开的、涉及部队动向、番号变更的内部通知或零星传言。

她开始像最警觉的猎犬,利用整理文书的机会,有意识地在字里行间搜寻一切与“独立团”相关的蛛丝马迹。她记忆力超群,近乎过目不忘。很快,在一份区里下发的、关于表彰上一阶段支前工作先进单位的通知附件中,她看到了“独立团某部在xx战役中作战英勇,负伤指战员已转运至后方医院”一行小字,并牢牢记住了那个战役的名称和大致时间。这为她后续探寻李建业的具体踪迹,划下了一个更小的、更明确的范围。

第二步,广结人脉,编织信息网。

邮差老马是一条线,但单一且不够稳固。她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范围——那些与妇救会工作往来密切的村干部、民兵连长,乃至区里偶尔下来视察工作的干部。

她不再像初时那般只知埋头苦干,而是在合适的时机、恰当的场合,主动与这些人进行简短而有效的交流。话题永远紧扣支前工作本身,不涉私谊,只谈公事——如何能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如何优化流程节省材料?前线最近战况如何?战士们最急需什么?

她言辞恳切,态度端正,提出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肯綮,给出的建议也朴实可行。加之她“军属”身份的天然正当性,以及日益显露出的组织协调能力,很快就在这些基层实权人物心中,烙下了“明事理、有见识、靠得住”的印记。

民兵连长赵大勇,那个曾夸赞她炒面手艺堪比老炊事员的直爽汉子,如今见到她,总会主动颔首致意,有时甚至会停下脚步,跟她聊几句从前线传来的、不算涉密的消息。譬如哪个团刚打了个漂亮的歼灭战,缴获颇丰;哪个部队伤亡较大,正在后方某个区域休整补充。

一次,赵大勇检查完民兵训练,擦着汗走过来,像是随口提起:“听说独立团这回在王家坨子打得惨,伤亡不小,撤下来补充了不少新兵蛋子,估摸着得在后面猫一阵子了。”

柳映雪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微微蹙起眉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独立团?伤亡很重吗?咱们村有没有在那队伍上的乡亲?” 她巧妙地将打听的动机,包装成对同乡子弟兵的普遍关怀。

赵大勇摆摆手:“咱村没有。不过他们团部好像有个参谋是咱这边出去的,姓李,叫……叫李什么来着?对,李建业!挺年轻个小伙子,有文化,听说在团里很受器重,升得挺快。”

李建业!果然是他!

一股混杂着恨意与验证的激流冲上头顶,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指尖微颤,借由整理衣角的动作掩饰过去,继续顺着话题,语气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自然:“是吗?那真是……真是出息了。也不知道他们团部现在具体在哪儿休整?要是离得不远,咱们妇救会看看能不能组织点慰问品送过去,也算尽点心意。”

赵大勇挠了挠头,面露难色:“这个……可是军事机密,咱哪能知道那么细。不过肯定离咱们这片不算太远,要不后勤补给也跟不上。”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驻地,但“离得不远”、“休整补充”这几个关键词,已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把,具有极高的价值。这意味着,李建业并非遥不可及,他很可能就蛰伏在附近某个不为人知的村庄或集镇,一边享受着晋升带来的权势与新婚的甜蜜,一边任由他的发妻在几十里外,被他的亲生父母用冰冷的谎言禁锢、榨取最后的利用价值。

恨意如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忧心战事、关怀将士的凝重表情。

除了这些掌握一定权力的干部,她对妇救会内部的普通成员也投入了更多心力。她细心观察,谁家孩子病了缺药,谁家老人行动不便需要照顾,谁家劳动力不足影响了出工……她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着痕迹地伸出援手——或许是默默多分担一些对方份额内的活计,或许是将自己分到的那份微乎其微的慰劳品(一块皂角、几尺头绳)悄悄塞给更需要的姐妹。她从不声张,但这种细腻的关怀与体恤,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浸润人心,为她赢得了远超以往的深厚好感与拥护。这些看似平凡的妇女,她们的身后连着各个村落、不同的家庭,本身就是一张庞大而灵敏的基层信息网络。

第三步,瞄准高层,寻觅关键助力。

她知道,要想彻底扳倒李建业,仅凭基层的这些信息和同情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能接触到更高层级、拥有更大能量、并且可能愿意为她主持公道的人。她的目标,锁定了因伤暂时在区武装部协助工作的顾长风。

顾长风级别不低,非她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所能轻易接近。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和与之匹配的、悄然布局的智慧。

机会终于来临。区里召开支前工作总结表彰大会,王秀兰作为村妇救会主任需前往参加。她特意带上了柳映雪,理由充分:“映雪脑子活络,记性又好,带她去,能把会议精神一字不落地带回来,咱们落实起来也更有准头。”

会议上,区领导充分肯定了近期的支前工作,特别表扬了几个表现突出的村子,柳映雪所在的村子赫然在列,重点提到了她们在紧急任务中“利用旧布、分工协作、高效完成”的创新做法。王秀兰脸上光彩照人,在领导目光扫过来时,顺势将身旁的柳映雪往前轻轻一推,声音洪亮:“区长,这就是我们村的积极分子柳映雪同志,那个好法子就是她琢磨出来的!”

霎时间,会场不少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柳映雪身上。她依言站起身,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言语简洁清晰,将当时面临的困难、如何想到利用旧布、如何进行分工协作以提高效率的过程,条理分明地汇报了一遍,语气平稳,毫无居功自傲之态。

主持会议的王区长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许,会后还特意走到她面前,鼓励了几句:“柳映雪同志,很好!肯动脑筋,办法实在!要继续保持,发挥更大作用!”

而就在会场靠窗的角落,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军装、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年轻军官,也自始至终关注着这个引起小小轰动的年轻妇女。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只是左腿似乎有些不便,站立时重心微微偏移。他正是顾长风。

散会后,人群熙攘着向外走。柳映雪“恰好”与顾长风前后脚离开会场。她敏锐地注意到他行走时那微不可察的滞涩,想起之前隐约听人议论过,顾团长是上次战役中为掩护战友负伤,子弹擦过了腿骨,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她没有冒然上前搭讪,那太过突兀,极易引人疑心。她只是有意放慢了脚步,与身旁的王秀兰低声交谈,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走在前面不远处的顾长风隐约捕捉到的程度。

她在向王秀兰细致地分析,如何将这次会议上强调的“节约物资、提升效率”精神,具体落实到下一阶段的军鞋制作中。她甚至提出了初步构想:是否可以尝试统一几种常见尺码的鞋底、鞋面裁剪样板?是否可以建立一套简单易行的质量验收标准,由专人负责,确保交付的每一双鞋都达标?

她的想法并非石破天惊,却带着一种超越普通农村妇女惯常思维的条理性和前瞻性,务实而精准。

顾长风脚步未停,仿佛对身后的对话毫无兴趣,却在走出会场大门、步入略显嘈杂的院子时,极快地、不着痕迹地侧首,用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那个沉静的身影。军属?积极分子?看来,不止是手艺好那么简单。有点意思。

柳映雪知道,这第一次无声的、不经意的“接触”,目的已然达到。她在顾长风这位关键人物心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了一丝微澜,留下了一个“不同于寻常村妇”的初步印象。这就足够了。她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像最有经验的猎手,隐匿踪迹,耐心等待猎物放松警惕,或者,等待一个能让她自然接近、不引人注目的最佳时机。

布局,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无声息却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

借着“支前”这面光荣的旗帜,借着妇救会这个合法的平台,她一步步拓展着自己的活动半径与信息渠道,精心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人际网络。每多结识一个有用的人,每多获取一条有价值的信息,每多赢得一分真诚的信任,她复仇的资本便厚实一层,挣脱牢笼、给予仇敌致命一击的力量,便增强一分。

当她踏着暮色,回到那座弥漫着虚伪与压抑气息的李家院落,面对张氏那双时刻透着审视与算计的眼睛,以及李守仁那沉默背后深藏的冷漠,柳映雪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模样。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正在巧妙地利用这个家庭强加给她的“军属”身份,利用妇救会这个广阔的舞台,悄无声息地,却是步步为营地,挖掘着足以埋葬李氏一门所有虚伪与罪恶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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