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富坐直身体,清晰地说道:主要有两点。第一,在会议间隙,我曾偶然发现祖兵山私下接触某些药企负责人,并在非公务场合接受宴请。第二,更严重的是,有天深夜,我亲眼目睹他带着两名外籍女子回到酒店房间,经后来了解,是俄罗斯籍的陪侍人员。这些行为严重违反生活纪律,我当时虽未掌握其经济问题的确凿证据,但认为这些作风问题必须向组织报告。
你当时为何不立即报告?周同志追问。
“当时我仅是怀疑和观察,缺乏实证。而且,”方振富坦诚道,“以我当时的职位,直接举报一名省级领导,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确凿证据。但在祖兵山案发后,我意识到这些细节可能对组织查清其全部问题有帮助,因此在第一时间就主动、完整地进行了汇报。这份汇报材料,包括时间、地点、涉及人员等具体信息,当时都已记录在案,相信组织可以调阅核实。”
方振富的回答既承认了当时的顾虑,又强调了事后主动汇报的及时性和完整性。
周同志与记录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这个细节显然与他们掌握的情况相符。
那么,在这次出差期间,祖兵山是否就前列康项目或其它药品审批事项与你进行过沟通或暗示?
方振富认真地回答道:出差期间,祖兵山与我谈及过前列康项目,但是其中任何细节我都未曾接触,具体他如何进行的具体药品审批事项进行暗示或施压。我都一无所知。
谈话室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周同志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可信度。方振富坦然承受着这份审视,他知道,在这些关键细节上,他问心无愧。
“方振富同志,你所说的这一切,我们都会进行核实。你要对你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我明白,我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方振富郑重回答。
“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周同志合上卷宗,“请你回去后,认真反思,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向组织说明的情况,可以随时通过规定渠道反映。在此期间,请你遵守纪律,随传随到。”
“是,我服从组织安排。”方振富站起身,微微欠身,然后在那位年轻纪检干部的陪同下,稳步走出了谈话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压力的空间。方振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虽然过程煎熬,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挺过这一关。坦然地面对,是他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上海的一家顶尖眼科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艳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纱布,术后麻醉还未完全消退,睡得正沉。手术很成功,主刀医生表示良好,复明的希望能够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这无疑是连日来阴霾中唯一的一缕阳光。
赵卫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女儿露在被子外的小手,心头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放松。女儿手术成功的喜悦,很快就被从省城传来的坏消息冲淡了。方振富被停职调查,林晓雪惹出造假风波,老两口与方振富激烈冲突等等,这些消息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心上。她远在千里之外,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方振富此刻该承受着多大的压力?那个家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她正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发呆,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赵卫红以为是护士来查房,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温婉知性的女医生。她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保持得很好,面容清秀,眼神明亮而柔和,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令人安心的笑意。她的胸前别着主任医师的工牌,但赵卫红之前并未见过她。
“您好,是王艳丽的家属吗?”女医生的声音也很温柔,带着专业的亲和力。
“是的,我是她妈妈。”赵卫红连忙站起身,“医生,是艳丽有什么情况吗?”
“别紧张,孩子情况很稳定。”女医生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赵卫红憔悴的脸庞,似乎停留了片刻,然后自然地落在病床前的病历卡上,看到了家属联系栏里“方振富”的名字。
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看向赵卫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请问您是和你们省的药监局方振富局长一起的?”
赵卫红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个敏感时期,听到有人直接点出方振富的名字和职务,她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含糊地应道:“嗯是,方振富是孩子的伯伯。”
女医生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她走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自我介绍道:“您别误会。我叫苏晴,是这家医院眼科的主任。我也是方振富在省医专读书时的同学。”
同学?赵卫红愣住了,惊讶地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苏医生。她是方振富的同学?
苏晴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微微一笑,眼神里流露出对往事的淡淡追忆:“很多年没联系了,刚才查房路过,看到病历卡上的名字,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他。这孩子居然是,”她目光转向病床上的艳丽,带着医者的怜悯,“手术很成功,你们放心吧。”
“谢谢苏医生。”赵卫红连忙道谢,心中的戒备消除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复杂情绪。
苏晴并没有立刻离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冒昧问一句,振富他还好吗?我最近几天好像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不像是打探,更像是老友之间的问候。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赵卫红的心事。面对这位自称是方振富老同学、气质温和儒雅的医生,又是在女儿手术成功这个稍微放松的时刻,赵卫红连日来的担忧和压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苏医生,不瞒您说,振富哥他现在情况很不好,被停职了,家里也一团乱麻。我在这里陪着孩子,心里都快急死了!”
苏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轻轻拍了拍赵卫红的肩膀,安慰道:“别太担心,事情总会查清楚的。振富那个人我了解,读书时就正直稳重,原则性很强,我相信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赵卫红冰冷焦虑的心田。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都市,能遇到一个与方振富有关联、并且愿意表达信任和关心的人,让赵卫红感到一丝难得的慰藉。
“谢谢您,苏医生。”赵卫红由衷地说。
“叫我苏晴就好。”苏晴温和地笑了笑,“这几天我会特别关注艳丽的恢复情况。你在这里照顾孩子也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说完她又仔细查看了艳丽的监护仪器数据,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礼貌地离开了病房。
赵卫红看着苏晴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突然出现的、方振富的医专同学,像是一个神秘的变量,闯入了她混乱的世界。她带来的不仅仅是专业的安慰和帮助,似乎还关联着方振富一段她不了解的过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这次相遇是福是祸?她无从得知,但至少,在这冰冷的医院里,她仿佛抓住了一根意外的、带着温度的稻草。
省纪检委安排的一个谈话室内,格局与方振富经历过的那间相似,一样的简洁,一样的庄重。方菊芳独自坐在被询问的位置上,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脊背挺直,保持着一名机关干部应有的端庄与镇定。然而,微微蜷缩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坐在她对面的,依旧是周同志和那位年轻的记录员。周同志的目光依旧锐利,但对方菊芳,他的语气似乎比对方振富时稍缓和了些。
“方菊芳同志,”周同志开口,程式化地说明了谈话性质和纪律要求,“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就方振富同志相关的一些问题,向你了解核实情况。请你如实陈述。”
“我明白,我会积极配合组织。”方菊芳的声音清晰而平稳。
“好,那我们开始。”周同志翻开笔记本,“第一个问题:关于‘前列康’胶囊的批号程序以及后续生产问题,你作为方振富同志的妻子,是否了解具体情况?他是否在家中与你提及过相关事宜?”
这个问题在方菊芳预料之中。她略微沉吟,谨慎地回答:“周同志,‘前列康’是振富早年参与研发的项目,这一点我知道。但关于具体的批号审批程序、以及后来企业的生产过程,属于他工作范围内的专业事务,他恪守工作纪律,从未在家中与我详细谈论过。我本人也始终认为,家属不应干涉也不应过度探听其工作细节,这是原则。所以,对于批文具体如何运作、生产环节是否存在问题,我并不知情。”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的关联,也强调了方振富的原则性。周同志点了点头,未置可否,转而抛出第二个,也是更为敏感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了解方振富同志与祖兵山的关系?包括工作关系和私人交往。”
方菊芳的心稍稍提了起来,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她稳住心神,坦然道:“工作上,因为职务关联,振富需要向当时分管相关工作的祖兵山副省长汇报工作,这是正常的上下级工作关系,我知道。至于私人交往,”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就我所知,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私交。振富下班后的时间,除了必要的公务应酬,基本都留给家庭。我从未听他说起与祖兵山有工作之外的来往,也从未见过祖兵山出现在我们的私人社交圈子里。”
她看着周同志,眼神坦诚,补充了一句足以佐证的话:“甚至在一些可能需要家属共同出席的场合,我也从未被要求一同出席与祖兵山相关的私人聚会。”
周同志记录着,然后抬起了第三个,或许是最让方菊芳难堪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关于方振富同志与赵卫红的个人关系,以及他们育有一女王艳丽的情况,你是否知情?如果知情,是何时、如何得知的?你与方振富同志的感情是否因此受到影响?”
空气仿佛凝滞了。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刺向了她婚姻中最隐秘、最疼痛的伤疤。方菊芳的交叠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几秒钟,不是犹豫,而是在积攒直面这个问题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