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段氏内附、大宋朝廷决意以“民族区域自治”之策接纳并逐步消化西南这片广袤土地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汴京朝堂的预想。最受震动、也最感恐慌的,并非尚在消化这一巨变的大宋普通臣民,亦非心情复杂、前途未卜的大理各阶层,而是两个与大宋西南边疆息息相关的势力——盘踞广南西路深山负隅顽抗的侬智高残部,以及其背后的支持者,交趾李朝。
对于侬智高而言,大理内附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之所以能在狄青大军压境下苟延残喘,除了凭借复杂地形和残部死忠,很重要的一点便是西南方向存在大理这个潜在的“后方”或“缓冲”。如今大理全境归宋,意味着他的西南退路被彻底截断,陷入真正的三面乃至四面合围之绝境!更令他恐惧的是,宋廷若稳固大理,便可从西线调集大理本地的兵员、物资,甚至利用熟悉地形的土司武装,协同狄青对他进行更精准、更致命的夹击。
而对于交趾李朝,大理内附带来的战略压迫感更为直接和深远。交趾与大理虽不直接接壤,中间隔着部分土着部落区,但大理向来是牵制大宋西南兵力、平衡地区力量的重要一环。如今大理归宋,大宋在西南的势力范围陡然剧增,影响力直逼交趾北部边境。交趾王室顿感如芒在背,他们深知大宋这位新太子手段强硬,志向远大,绝非年老病弱的赵祯可比。一旦宋廷消化了大理,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不服王化”、且有趁乱劫掠前科的交趾?这种“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让交趾朝廷内部主战派声音陡增。
恐慌催生冒险。 在交趾部分激进贵族和将领的暗中怂恿、甚至可能给予有限军械物资支持下,走投无路的侬智高残部,如同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悍然再度掀起叛乱!此次叛乱虽因实力大损,不及初次声势浩大,但更为疯狂和绝望。他们不再试图攻城掠地,而是化整为零,依托深山老林,采取极其残酷的焦土策略和游击袭扰,疯狂攻击宋军据点、粮道以及归附的土司村寨,烧杀抢掠,制造恐怖,意图将水搅浑,拖延时间,甚至寄希望于交趾能因此加大支援和干预力度,或引发宋廷内部厌战情绪。
叛乱再起的急报飞传汴京,朝堂之上,果然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以部分崇尚“怀柔”、或担忧财政持续消耗的官员为代表,主张“招抚”:
“侬智高穷寇尔,今大理内附,其势更孤,已是釜底游鱼。何必再费大军征剿,徒耗钱粮,牺牲士卒性命?不若遣使招安,许以高官厚禄,甚至允其管理部分旧地,令其部众解甲归农。如此,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省却无数麻烦。”
“南疆瘴疠之地,用兵损耗巨大。去岁狄将军虽胜,然士卒病亡亦不少。今国库方因扬州新法稍裕,又添大理接纳之费,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些许边患,给些好处安抚了事,集中财力于北防、海疆,方是正理。”
“况大理新附,人心未稳。若于其侧大动干戈,恐生变故,反而不美。”
然而,更多的朝臣,尤其是经历过前次叛乱、深知侬智高反复无常本性以及南疆局势复杂的官员,则坚决主张“剿灭”:
“招安?笑话!侬智高狼子野心,前番大败而不死心,今得交趾些许支持,便敢再叛,足见其毫无信义,根本未曾真心臣服!今日招安,明日必反!如此反复,边患永无宁日!”
“此獠手段残忍,袭扰村寨,屠戮百姓,已失人心。若朝廷再行招抚,何以对南疆死难军民交代?何以震慑其他心怀叵测之边酋?必令忠贞者寒心,观望者窃笑,叛逆者效仿!”
“除恶务尽!侬智高不除,南疆难安。其残部虽散入山林,然若不趁其新败势孤、大理归附断绝其外援之机,一举荡平,待其缓过气来,或交趾加大投入,必成更大祸患!届时再剿,代价更大!”
两派争执不下,目光再次聚焦于御阶之侧的太子曹玉成。
曹玉成面色沉静,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计。招安?绝无可能。他对侬智高这类反复叛乱、且手段残酷的割据势力,绝无半分怜悯与信任。此患不除,非但南疆永无宁日,更会严重影响大理归附后的稳定,以及未来对交趾的战略威慑。必须打,而且要打好,打出威风和彻底。
但他考虑的,不仅仅是平定叛乱本身。他的目光,落在了刚刚递上表示效忠国书、正等待朝廷具体安排的大理段氏及各部头上。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曹玉成缓缓开口,声音清晰,“然则,侬智高反复无常,凶残暴虐,已非可招抚之辈。南疆安宁,关乎新附大理之稳定,更关乎国朝西南大局。此战,必须打!”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令众人略感意外的具体方略,说道:“然则,如何打,亦有讲究。狄青听令!”
“臣在!”狄青出列,抱拳肃立。
“命你为广南西道宣抚使,总制征剿侬智高余孽军事。然此次用兵,朕要你精选京营及荆湖、江西精锐,组成一支三万人的核心战兵,兵贵精不贵多。同时——” 曹玉成目光锐利,“传孤旨意至大理,令段氏及各大士司,即日起挑选忠诚可靠、熟悉山地形之勇士,组成一支万人‘大理义从军’,由你统一节制,参与此次围剿!”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人露出恍然与深思之色。调大理兵参与剿侬智高?
曹玉成继续解释道:“此一举有三得:其一,实战练兵,检验忠诚。大理新附,其兵马战力如何?是否听调?在与我军协同作战中表现如何?此战便是最好的试金石。若其用心用命,则说明归附确有诚意,将来可酌情倚重;若其推诿敷衍,甚至心怀异志,亦可早察觉,早应对。”
“其二,以夷制夷,事半功倍。 大理兵卒久居西南,更适应当地气候地形,熟悉山林作战。由他们作为前锋或向导,搜剿藏于深山的侬智高残部,比纯粹由北方或中原士卒硬啃,效率更高,损耗更小。且其与侬智高部旧怨颇深,剿之更无心理负担。”
“其三,分化瓦解,震慑交趾。 让大理兵马参与剿灭交趾支持的侬智高,等于向交趾乃至西南所有势力明确宣告,大理已是大宋一部分,其兵锋亦为大宋所用!这既是对交趾的直接警告,也是让大理势力与交趾及其代理人彻底切割,断绝他们将来可能暗通款曲的念想。”
他最后对狄青道:“狄卿,此战务求全功,务必擒杀或逼死侬智高,彻底扫清其核心骨干。对大理义从军,既要倚重其地利之长,亦需严明军纪,将其与我精锐混编,以我军之纪律、战术影响之,更便于观察掌控。粮草军械,优先保障。孤在汴京,等你的捷报!”
“臣,遵旨!”狄青眼中闪过兴奋与了然的光芒,重重抱拳。他完全领会了太子的深意,这不仅是一场剿匪战,更是一场政治仗、一场对大理归附诚意的“大考”。
曹玉成的决策,迅速统一了朝堂意见。主战派欣然领命,主抚派见太子决心已定,且策略周详,亦不再多言。
旨意迅速发出。狄青开始紧锣密鼓地挑选精锐、筹备粮草。而远在大理的新封“大理王”段氏及主要士司,在接到朝廷要求派兵助剿的敕令后,反应各异,但无人敢公开违抗。很快,一支由大理各部族混合组成的“义从军”开始集结,在朝廷指定军官的引导下,向狄青大营靠拢。
西南边陲,战云再起。但这一次,战争的意味已截然不同。它既是对叛逆的最后清剿,也是对大理归附诚意的严峻考验,更是大宋在全新的西南战略格局下,展示决心、整合力量、威慑邻邦的关键一步。曹玉成稳坐汴京,目光却已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狄青的帅旗与那支特殊的大理“义从军”之上。他要的,不仅仅是侬智高的覆灭,更是通过这场战火,淬炼出真正牢固的西南边疆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