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身体微微前倾。
“讲。”
张维贤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奏疏。
目标,正是“纪功官”那三个字。
“坎儿,就在这儿。”
“卢督师要设纪功官,专司记功,不涉阵战。这想法极好,为了公平。”
“可陛下您想,这笔杆子一动,定下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官帽子啊!”
“这纪功官,若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万事大吉。可若他心术不正呢?”
张维贤的声音沉了下去。
“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丘八,大字不识一箩筐。以前得巴结千户、百户,往后,是不是还得把这纪功官当亲爹供着?”
“万一他收了黑心钱,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那军中论的,就不是谁的刀快,而是谁的银子多了。”
“陛下,这笔杆子杀起人来,可比刀子快多了,也黑多了!”
殿内,陷入短时间的安静。
孙承宗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这同样是他最深的忧虑。
权力,一旦没有监督,就是一头出笼的猛虎。
“英国公所虑,一针见血。”
孙承宗长叹一声。
“这纪功官,若用文人,要么被武将架空,要么就是书生意气,胡乱指挥;若用武人,又难保他们不会官官相护,沆瀣一气。”
“难。”
“难于上青天。”
朱由检始终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暖阁的金砖上缓缓踱步。
沉闷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三位臣子的心头。
这个弊端,他岂会不知?
大明自英宗之后,监军太监层出不穷。
结果呢?
更多的是不懂装懂,瞎指挥,索要贿赂,把好好的强军搅得乌烟瘴气。
派文官监军,又会激化文武矛盾,将帅离心。他这几年费尽心力,就是要打破文武的界限,唯才是举。
卢象升这个“纪功官”,本质上就是一个权力受限的监军。
可只要他捏着升迁赏罚的命脉,这权力就一定会膨胀,一定会滋生腐败。
除非……
朱由检的脚步,猛地停在窗前。
窗外,一枝红梅于皑皑白雪中,开得正艳。
除非,赋予这个职位截然不同的意义。
它不止是“记功”,更是“铸魂”!
转过身。
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若是……朕把这个官,再改一改呢?”
三位大臣齐齐抬头,眼中满是疑问。
“改?”孙承宗不解。
“对,改。”
朱由检走回御案前,修长的手指在那“纪功官”三字上,重重一点。
“朕要设的这个官,不能只是一双只盯着功劳簿的眼睛。”
“他更要是朕的一张嘴,一颗心!”
“朕有个想法,三位爱卿听听。”
“朕以往在皇明文武校中,增设了‘政治思想’一课。便是要让所有未来的军官都明白,何为忠君爱国,何为权责担当,何为民心天理!”
“等他们学成之后,就是这个新职位的最佳人选!给了皇明文武校优秀毕业学子一个笔直的任职之路。”
朱由检俯视着案上的奏疏,继续说道。
“朕要让他们深入军中,与兵同吃,与将同谋,教士兵识字,讲忠义,明赏罚!”
“他们手中的笔,记下的不只是功过,更是要为我大明将士,铸入一副忠诚不二的铁打脊梁!”
“其一,司职记功,核查战果。”
朱由检竖起第二根手指。
“但其二,也是最重要的。”
“它要负责,教化。”
“教化?”
张维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陛下!您让军营里那帮大老粗去读圣贤书?!”
“这……这比让他们上阵砍人还难!不,是比杀了他们还难!”
这位英国公深知底层士卒的脾性,让他们读书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朕,不是让他们去考状元。”
朱由检摇了摇头。
“朕,是要他们明白一件事。”
“他们,为何而战!”
“是为了那几两碎银子吗?是为了攻破城池后抢个娘们儿吗?”
“不!”
“朕要设的这个‘训导官’,闲时,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们写家书!”
“给他们讲我大明的律法,讲这汉家江山是如何从蒙元手中夺回来的!”
“以国朝的忠烈事迹,编撰一部《大明忠烈传》,让这本书,在军中传读!”
“他们手中的刀,是用来保卫身后的父母妻儿!”
“他们身上的甲,是用来守卫这天下的华夏衣冠!”
“他们吃的,是皇粮!他们效忠的,是大明!他们守护的,是亿万同胞!”
孙承宗和张维贤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自古以来,兵是消耗品。
朝廷只需要将领懂忠义,士兵,只需要听话、卖命就够了。
可皇帝这番话,是要干什么?
他要给这群被视作牛马牲口的大头兵……换脑子!
这是要从根子上,重铸一支军队的魂!
“其三。”
朱由检没有给他们慢慢消化的时间继续说着。
“这训导官,还得是士卒的‘父母官’。”
“平日里,士卒受了顶头上司的欺压,军饷被克扣了,家里的地被劣绅占了,他不用求告无门,更不必拔刀怒而杀人!”
“他要能找到训导官说话!”
“训导官,要替他写状纸,要替他去跟上官理论,要去地方上为他讨一个公道!”
“他得是这些将士们最信任的后盾!”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三人。
“谁若是敢在训导官这个位子上摆官架子!”
“谁若是敢贪墨士卒一文钱的军饷!”
“朕不管他是谁!”
“扒了他的皮,传首九边!”
最后几句话,让几人感觉皇帝仿佛回到登基之初那般的杀气腾腾。
朱由检结合了后世的先进经验,为大明量身打造的“政委”雏形。
监察权、教化权、司法援助权、思想工作权。
这是将“君父”二字,具象化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要将皇权与关怀,渗透进军队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
孙承宗这位见惯风浪的老臣,他颤巍巍地站起身。
“增此官职,若能以陛下只想彻底实施。”
“我大明,将得一支闻所未闻之强军,乃是万世不拔之基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