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的笑声在荒原上空回荡,而后渐渐平息。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并未因俄木布的跪拜而生出半分暖意,反而愈发冷冽。
高踞马上,那道俯视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头刚刚亮出肚皮的野狼,评估着它是否真的驯服。
俄木布依旧保持着抱拳过顶的姿势。
他能感觉到曹文诏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后颈上。
长时间的沉默。
“曹总督。”
俄木布终于无法忍受,稍微抬高了音量,试图打破僵持。
“归化城已开,美酒肥羊备下多时,还请总督大人移步城内官署歇息,也好让末将一尽地主之谊。”
“进城?”
曹文诏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甲胄叶片便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
“俄木布台吉,你这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
话语竟是毫不客气的挑明。
俄木布诧异的抬头。
“总督何出此言?末将一片赤诚……”
“赤诚?”
曹文诏打断了他,手中的长枪抬起,遥遥指向身后那片黑压压蹲伏着的降卒。
“那一万多张嘴还饿着。”
“他们手里虽没了刀,心里的火,未必就灭了。”
“本督若是前脚进了你的城,后脚这帮人炸了营,我这六千弟兄,岂不是要在你的地盘上,被人包了饺子?”
俄木布的脸色变了。
他确实存了一些小心思。
让明军主帅进城,自己便能倚仗城防之利,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为自己多争取一点主动。
这个看似粗豪勇武的大明总督,心思竟如此缜密!
“是末将思虑不周!”
俄木布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低头认错。
“既如此,这些溃兵,便由末将派人出城收拢整编。”
他堆出讨好的笑,作势就要站起。
“毕竟都是我土默特部的旧部,只要给了吃喝,安抚几句,定能让他们老实听话。”
曹文诏吐出两个字。
“且慢。”
让俄木布刚刚抬起的身体僵住。
“整编,可以。”
“带走,不行。”
俄木布的姿势有些狼狈。
“总督……这是何意?”
曹文诏策马,向前两步。
战马逼近俄木布,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汗臭与马骚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万多人,几天前,在攻我大明的朔方城。”
“一炷香前,想杀你俄木布。”
曹文诏的声音压得很低,毫不掩饰地戏谑。
“现在,他们降了。”
“可若是让你把他们带进城,关起门来,又起了别的什么心思……俄木布台吉,你说呢?”
俄木布不再心存侥幸。
他想收编这些残部,将其纳为己用,作为日后与大明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个念头,被曹文诏看得一清二楚。
“那……总督意下如何?”
俄木布咬着后槽牙问道。
曹文诏没有立刻回答。
“俄木布台吉,地上凉,起来说话。”
俄木布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站了起来。
曹文诏这才抬手,指了指他脚下的土地,就在吊桥之外,城门之前。
“就在这儿。”
“想整编,想安抚,让你的人出城来办。”
“没有本督的将令,所有人都不许进城。”
一根青筋在俄木布的额角剧烈地搏动。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在剥夺他身为城主的根本权力!
他嘴唇翕动,抗议的话就在喉头翻滚,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外面那些气势正盛的大明骑兵时,那股火气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草原人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谨遵总督号令。”
俄木布垂下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颓唐。
风,更大了。
曹文诏依旧稳坐马上,没有丝毫下马的意思。
他就这么让俄木布站着,耗着。
既不进城,也不谈条件。
这种悬而未决的压迫,才是最折磨人的。
“曹总督……”
俄木布终究是熬不住了,再次试探着开口。
“末将已斩杀金使,献上城池,这份诚意,天地可鉴。不知大明……”
“天地可鉴?”
曹文诏嗤笑一声。
“扎尔卡的人头,不假。”
“可这草原上的风,说变就变。”
“今天你能杀女真的监军,明天若是皇太极的大军压过来,或是许你更大的好处,谁能担保,你不会提着我曹某的人头,再去邀功?”
这番诛心之言,让俄木布脸色惨白如纸。
“末将不敢!末将对大明忠心耿耿……”
“行了。”
曹文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空口白话,本督听得太多了。”
“想在我大明这儿讨到食吃,光靠几颗人头,还不够分量。”
俄木布吸了口气。
“请总督明示。”
俄木布再次单膝跪地。
“末将该如何做,才能证明这份忠诚?”
曹文诏身体前倾,手肘撑在马鞍前桥上,伸出了三根手指。
“第一。”
“大明调拨三千精锐,入驻归化。”
俄木布猛然抬头,失声惊呼。
“驻城?!”
这三千明军一进来,和之前女真人派来的监军,有何区别?!
“怎么?”
曹文诏眉锋一扬,杀气毕露。
“台吉不愿意?”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又带上了几分“体恤”。
“这是为了保护台吉你的安全。万一那些降兵哗变,或者建州女真打来报复,凭你手里那点人,挡得住吗?”
俄木布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口苦涩。
这哪里是保护。
这是监视!是分权!
俄木布的喉结滚动,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末将……谢大明恩典。”
曹文诏满意地点头,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
“归化城南门,自今日起,交由这三千大明驻军全权把守。”
南门是归化城的咽喉,是通往大明最快的通道。
交出南门,等于把自家大门的钥匙,亲手奉上。
俄木布的视线瞥向不远处,古禄格和杭高那两个被绑成粽子、扔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既然引狼入室,就要做好准备。
跪着当大明的狗,总比被女真人架空、清算要好。
“末将……领命。”
曹文诏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爽快。”
“这第三嘛,就更简单了。”
他用马鞭指了指远处那群黑压压的降兵。
“那一万多号人里,我看有不少好苗子。”
“大明要从中,挑两千个最壮实、骑术最好的,编入我大明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