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以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他直视着朱由榘那张愤怒的脸。
“有些人生在锦绣堆里,食民脂,饮民膏,却不知稼穑之艰难,更不知边关之血腥。”
李定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朱由榘华丽的衣衫,落在他那张涨红的脸上。
“亲王之子,皇家子孙自当比常人更懂这个道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还是说,洛阳王府的富贵,已经让殿下忘了这江山,究竟是谁的血换来的?”
“你!”
朱由榘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拍桌案,就要冲过来。
“铛!铛!铛!”
下学的钟声响彻。
这声响,短暂地打破了明伦堂内的对峙。
张溥重重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
“成何体统!都给我坐下!”
朱由榘前冲的脚步停在原地。
他盯着李定国。
那眼神充满羞辱与惊怒的狠厉,恨不得用目光将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千刀万剐。
李定国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
一个,是锦衣玉食、生而尊贵的天潢贵胄。
一个,是战火余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孤儿。
钟声的余音还在梁柱间回荡。
“都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张溥的呵斥声拔高,带着严厉。
几个原本为朱由榘助威的宗室子弟,闻言缩了缩脖子,悻悻地坐了回去。
满堂学子的视线,依旧在二人身上游移。
朱由榘僵在原地。
身为福王之子,他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
对方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个穷山恶水冒出来的野小子!
那句“忘了这江山是谁的血换来的”,让他感觉自己的血脉受到了挑衅。
他想冲过去,用拳头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闭嘴。
李定国依旧站着 ,他没有再说话。
“朱由榘!”
张溥再次开口,声音里已带着些许愤怒。
“本堂课已经结束,你若再喧哗,我便只能将今日之事,禀告给福王殿下!”
搬出福王,朱由榘瞬间焉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甩动袍袖,试图夺回颜面。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孙阎王门徒!”
“你一个从陕西逃难来的乞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江山社稷?”
“乞儿”二字,吐字清晰,在安静的明伦堂内格外刺耳。
这已经不是辩论,而是人身攻击。
李国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缓缓松开。
他想起了那天的村庄。
想起了那些被乱匪砍下头颅,随意丢在路边的尸体。
想起了自己抱着冰冷的母亲,哭不出声的那个寒夜。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异常平静,却比朱由榘的咆哮更有分量。
“二公子,我确实是乞儿。”
他坦然承认,没有半分羞惭。
“我见过血流成河的村庄,见过官道上啃食树皮的妇孺,见过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亲兄弟拔刀相向。”
陈述着一桩桩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我亲眼看着母亲被贼人砍死在身前。”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勋贵子弟,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褪去,被一种陌生而悚然的情绪所取代。
这些景象,他们只在话本里或讲书人的故事里听过。
朱由榘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后只能更加愤怒地攻击对方另一个“污点”。
“那又如何!你先生孙传庭坑杀降卒,难道就是仁义之举?难道就是圣人所为?他这是暴行!是屠戮!”
“是。”
李定国回答得干脆利落。
“先生所为,是暴行,是屠戮。”
他没有辩解,直接承认了。
“但那是对豺狼的屠戮,不是对人的。”
他向前一步。
“二公子可知,那些降卒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百姓的血?会有多少个像我一样的‘乞儿’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二公子不知!”
“与其施舍那无用的‘仁义’,不如用雷霆手段,换陕西百姓安宁!”
“这,就是先生教我的道理!”
“你!”
朱由榘被这番话噎得面色发紫。
“以杀止杀,以暴易暴,换取更多人的活路。”
李定国又补了一句,声音很轻。
连先生张溥,都一时失语。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所信奉的,是教化,是仁德。
朱由榘的人生里,只有尊卑,只有体统,只有对错。他何曾需要考虑过“活路”这种问题?
他想反驳,想怒斥对方巧言令色,将屠夫行径粉饰成救世之举。
李定国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而是转向讲台上的张溥,深深一揖。
“先生,学生失仪,扰乱课堂。甘愿受罚。”
他的态度谦恭,与方才的锋芒毕露判若两人。
张溥看着他,又看看僵在原地的朱由榘。
“世间之事,本无绝对的黑白之分。今日之辩,其意义不在于辩清对错,而在于理解彼此的立场。我们所见的“真相”,往往只是立场的选择。”
“和亲是辱,亦是智。杀降是暴,亦是法。史书万卷,所载无非‘权衡’二字而已。”
他环视满堂学子,最后定格在朱由榘身上。
“朱由榘,你生于王府,不知百姓疾苦,故而言辞激烈,尚可理解。但身为天潢贵胄,当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李定国之言,你当好生思量。”
他又看向李定国。
“李定国,你历经苦难,心有坚石,亦是好事。但雷霆手段,终非治世长久之道。过刚易折,你也要谨记。”
“下课。”
堂内众学生双手合抱,左手压着右手,齐齐躬身四十五度。
“谢先生教诲。”
声音在空旷的明伦堂里回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起身,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两个风暴的中心。
几名身材高大的王府侍卫快步走到朱由榘身边,用眼神请示。
“公子,咱们该回府了。”
朱由榘没有动。
李定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动作不急不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仔细。
朱由榘身边,赵简王的九代裔孙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
“榘哥,这小子太狂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愤不平。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野种,竟敢当着全学堂的面跟您叫板!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必须得找个机会,让他知道知道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