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风雪弥漫的草原深处。
五名喀喇沁斥候蜷缩在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土坡后,身体与灰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双结着冰霜的眉眼,警惕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死寂中,一阵杂乱而虚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们立刻将身体压得更低,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支数十人的蒙古骑兵。
他们打着敖汉部残破的旗帜,正朝着这个方向仓皇逃窜,队伍散乱,不少人身上挂着血,坐骑也跑得口吐白沫,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而在他们身后,一支挂着“尤”字旗的明军骑兵正紧追不舍。
急促的号角声与嗜血的呐喊声,穿透风雪传了过来。
那支蒙古骑兵的首领,似乎发现了潜伏的他们。
他先是想喊救命,但看清对方只是一小队斥候后,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大吼。
“是哪家的兄弟?快走!明军主力就在后面!”
“他们的大队人马正向西边包抄,要断我们的后路!快去报信!”
喊声未落,他便带着残部,硬生生调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亡命冲去。
他竟是要用自己和部众的命,为这些素不相识的“友军”引开追兵。
五名喀喇沁斥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在原地。
电光石火间,他们亲眼看着那支“友军”被明军的铁蹄瞬间吞没,淹没在刀光血影之中,连惨叫都未能传出多远。
领头的斥候,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丝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再没有任何怀疑。
“快!”
“回去禀报台吉!”
“明军主力正向西行军,意图大范围包抄!”
五人立刻调转马头,用尽全力向来路狂奔,要把这个用人命换来的、滚烫的情报,第一时间带回去。
他们没有看到。
在他们身后,那片刚刚发生过“惨烈厮杀”的战场上。
尤世禄和巴图,正从厚厚的雪地里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咧嘴笑着,牙齿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森白。
那些“死去”的双方士兵,也都一个个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演戏成功的快意。
狼嚎谷的夜。
肆虐的风雪似乎被这狭长的山谷挡在了外面,谷内只听得到头顶风声的呼啸。
喀喇沁右翼旗的两万多部众,像一群疲惫到了极点的绵羊,拥挤在这片暂时的避风港里。
连绵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被冻得发紫、写满麻木的脸。
固噜思奇布,这位喀喇沁部的台吉,正站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自己的部落。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白日里斥候带回的消息,让他暂时松了口气,选择了这处山谷休整过夜。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是草原深处蛰伏的饿狼,愈发浓烈,让他坐立不安。
“台吉。”
一名亲信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族人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牛羊也快撑不住了。”
“再这么逃下去,不等明军追上,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固噜思奇布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何尝不知。
可曹文诏那支明军,就像附在骨头上的蛆虫,死死地咬在他们身后,甩不掉,也打不过。
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跟他的族叔汇合了。
就在这时。
一名负责在谷口放哨的哨兵,手脚并用地跑了过来,脸上是被极致恐惧扭曲的表情,连滚带爬。
“台吉!不好了!”
“谷口…谷口被堵住了!”
固噜思奇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什么人?!”
“是…是明军‘尤’字旗!还有…还有察哈尔人的狼头旗!”
话音未落。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从山谷的另一头,轰然炸开!
是红夷大炮!
几枚枚烧得通红的实心炮弹,拖着死亡的尖啸,撕裂夜空,越过无数惊惶抬起的人头,砸进远处一片密集的帐篷中!
帐篷、木车、连同里面沉睡的人和牲畜,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撕成漫天飞舞的血肉碎块!
火焰冲天而起!
整个营地,在这一瞬间,从避风港沦为了地狱!
尖叫声,哭喊声,牛羊临死前的悲鸣,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敌袭!敌袭!”
固噜思奇布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中计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西面,那是他们来时的路,唯一的退路!
只见山谷的西侧出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骑兵,无数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墙,彻底封死了他们的生路!
而在那片火光的映照下,一面“曹”字帅旗,正迎着风雪,猎猎作响!
曹文诏!
他竟然带领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这里!
固噜思奇布再回头看东面,十数门黑洞洞的炮口,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轰!轰!轰!”
炮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明军似乎已经找准他们的位置,更多的炮弹向这边轰来!
如同死神挥下的镰刀,无情地犁过谷内的一切。
密集的帐篷区,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残肢断臂,四处抛飞。
火光映照下,那些平日里骁勇的喀喇沁勇士,此刻却像没头的苍蝇,在炮火中哀嚎,奔逃,互相践踏。
可他们能逃向哪里?
这片山谷,已经成了一座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巨大坟墓。
“杀出去!”
固噜思奇布的眼睛,瞬间被血丝撑满,他拔出弯刀,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勇士们!随我冲!杀出一条血路!”
万余喀喇沁骑兵,在他的带领下,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们迎着炮火,冲向了东面尤世威的军阵。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准备好的死亡盛宴。
“放!”
随着一声令下。
明军阵前,数千支火铳,同时喷出了致命的焰流!
“砰砰砰砰!”
密集的铅弹,组成了一道撕裂空气的金属风暴。
冲在最前面的喀喇沁骑兵,仿佛撞上了一堵由钢铁铸成的绝壁,人马俱碎,成片成片地崩塌、倒下。
滚烫的鲜血,瞬间将皑皑白雪融化,又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
后续的骑兵,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疯狂地向前,却永远冲不破那道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防线。
就在这时。
山谷的后方,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曹文诏的山西铁骑与察哈尔部狼骑,像两把烧红的利刃,从背后狠狠捅进了喀喇沁部混乱的后队!
那里,大多是老弱妇孺和辅兵。
面对如狼似虎的明军和世代血仇的察哈尔部,他们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屠杀,开始了。
固噜思奇布回头望去,只看到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自己的族人,正在被无情地宰割。
他的心,在滴血。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看着前方那面迎风招展的“尤”字大旗,又看了看后方那面“曹”字帅旗。
脸上,肌肉扭曲,挤出一个比哭更绝望的表情。
一股急火攻心,固噜思奇布的身子在马背上剧烈地晃了晃,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雪地里。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
眼看首领坠马,残存的抵抗瞬间崩溃,投降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风雪中,曹文诏与尤世威,终于在谷地中央会师。
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看着那些跪满一地、瑟瑟发抖的喀喇沁人。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怜悯。
只有一种洗刷了数代边关军民血泪的快意!
尤世威对着曹文诏,重重一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曹总督!”
“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