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报来自山西总督曹文诏。
“大军一路北进,如入无人之境!察哈尔部所派向导,熟知地理,我军行军迅捷,预计不出一月便可兵临老哈河!”
“喀喇沁部主力闻风丧胆,四散奔逃,不敢与我王师接战!”
“依此态势,两月,便可彻底肃清老哈河南岸与我宣府燕山山脉交界之地!”
一封,是耗费巨万,却只换来奇耻大辱的“逼退”。
一封,是势如破竹,即将开疆拓土的辉煌大捷。
台下跪着的两人传阅山西军报之后。
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并排摆在朱由检的御案之上。
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朱由检看着那两份奏报,眼神幽深,让人根本看不透,这位帝王,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殿内的寂静,比刚才更加压抑。
如果说方才的沉默是源于恐惧,那么此刻的沉默,则源于一种荒谬的错愕。
孙承宗和张维贤依旧跪在地上,但他们的头,已经微微抬起,看着御案上那两份奏报。
冰与火。
与占领。
朱由检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将那份来自辽东的“战报”,重新拿了起来。
他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是对着下面跪着的两名重臣,平静地说道:
“起来吧。”
孙承宗和张维贤身体一僵,不敢动弹。
“起来。”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二人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由检将那份奏报,直接扔进银丝碳炉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
那份承载着耻辱与不甘的文字,很快便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辽东之辱,罪不在徐允祯,也不在你们。”
朱由检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回响。
“罪,在朕。”
“是朕小看了皇太极。”
“朕以为,兵强马壮,便可无往不利。今日方知,国与国之争,如逆水行舟,拼的,从来不只是一时之勇力。”
他的这番话,让孙承宗和张维贤同时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撼。
自陈己过?
一位帝王,尤其是一位年轻气盛的帝王,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比雷霆震怒更让他们感到心惊胆战!
一旁的福王朱常洵,看着那化为灰烬的奏报,又看了看皇帝那张压抑着,努力平静的脸,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斟酌着字句,低声道:
“陛下,臣不懂什么军国大事。”
“臣就觉得,这打仗,其实跟做买卖一个道理。”
“咱们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拉着大队人马跑到辽东,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咱们连根毛都没捞着。这不是打仗,这是让人家耍着咱们的钱袋子玩儿,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福王咂了咂嘴,又指了指另一份捷报。
“可这喀喇沁部,咱们就近出兵,消耗少,还有向导,眼看着就要白得一大片地回来。这才是买卖,用最小的本钱,换最大的利!”
福王这番粗鄙直白,却又一针见血的“买卖经”,让孙承宗和张维贤的老脸,都有些发烫。
可朱由检,却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龙椅,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
“朕乏了,退下吧。”
朱由检想要自己想想,怎么处理辽东如今的战局。
几人躬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乾清宫。
次日,皇极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庄严肃穆。
随着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响起,两份来自北方的战报,被当众宣读。
“山西捷报!曹文诏总督奉旨北伐,已克喀喇沁部南境,兵锋直指老哈河,开疆拓土,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沉寂的朝堂瞬间沸腾。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佑我大明!此乃太祖成祖后,我朝百年来未有之开疆大功啊!”
“陛下运筹帷幄,当为不世之功!”
恭维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这可是实实在在打下来的土地!
是大明久违的,向外扩张的赫赫武功!
一张张老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激动与自豪。
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抬了抬手,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
王承恩清了清嗓子,继续宣读第二份战报。
“辽东军报!建奴酋首皇太极,闻我天朝十万大军已至,连夜拔营北撤,大凌河之围已解!”
话音落下。
方才还热烈无比的朝堂,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退了?
就这么退了?
百官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狂喜还未褪去,便被一层错愕所覆盖。
耗费百万,集结十万大军,就换来一个“敌军已退”?
这……
短暂的迟疑后,立刻有反应快的官员站了出来。
“陛下圣明!皇太极定是畏惧我天朝神威,不敢与我王师正面交锋,故而闻风丧胆,仓皇北窜!”
“正是!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一场大捷啊!”
“虽未斩获,却逼退强敌,保全了城池与将士,实乃上上之策!”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
方才的尴尬,被迅速扭转成了一场“战略性”的伟大胜利。
仿佛那份奇耻大辱的战报,根本不存在。
站在前列的兵部尚书孙承宗和户部尚书袁可立,听着这些粉饰太平的言论,只觉得脸上像被无形的耳光抽过,一阵阵发烫。
他们是知道全部内情的人。
知道这场“大捷”的背后,是大明被皇太极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是上百万两白银打了水漂的巨大代价!
可他们,又能说什么?
难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陛下和他们这些中枢大臣,都被建奴当猴耍了吗?
朱由检看着下方众臣那一张张“与有荣焉”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相比于真相,大明更需要胜利,哪怕是自欺欺人的。
“辽东之事,暂且如此。”
朱由检的声音,打断了殿内的自我吹捧。
“传旨徐允祯,京营、宁远、山海关各部,暂且驻守大凌河与锦州一线,修缮城防,操练兵马,以防建奴去而复返。”
“户部。”
户部尚书袁可立闻声出列,躬身道:“臣在。”
“在大雪封路之前,务必保障前线粮草供给,不得有误。”
“臣……遵旨。”
袁可立的心在滴血,却只能咬牙应下。
这意味着,那条吞噬银两的补给线,还要继续维持下去。
朱由检将自己昨晚彻夜未眠的想法说出。
也没有再给他们继续讨论辽东的机会,而是将话题,重新引回了那片真正带来胜利的土地。
“喀喇沁草原,既已纳入我大明版图,诸位爱卿以为,该如何管辖?”
“是该建城驻守,还是设卫立堡?亦或是,有其他想法?”